他用眼神控诉:你这过分了啊!我们是无神论者,我尊重你的信仰但你也不能强迫我看这个吧?
易申翻开封面,让他看扉页上的字。
“这是科尔斯特医生送给我的,上面有他们那里的主教给他的题词,”她说,“我觉得人在乱世之中,需要有一点信仰,所以我希望你帮我把这本书转交给赵执平。”
老李不明所以,但还是收起这本圣经。
“那……保重?”他起身告辞。
易申与他握手:“你也保重。”
她不知道这本书能不能交到赵执平手里。事实上,她连赵执平是否还活着,都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不过……
易申在台历上打了个勾。
她给东瀛人的礼物,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希望它们到时候能喜欢。
易申有时候会问系统,为什么她在前面的世界里,可以做的事情很多,而在这个世界,她却没办法随心所欲。
系统每一次都告诉她:【对不起,宿主,这是主系统的规定,您没有权限查看。】
易申对这种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无力阻止的情况感到非常的无力。
她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震惊华国内外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然后……
在海城战事起来之前,遣退了所有工人和管事,给每个人都发放了一笔不菲的补偿金。
“没钱可赚了,散了吧。”那一天她站在办公室里,看到工人们排着队领取补偿金然后离开,叹着气对秘书说道。
秘书没有离开,她固执地表示,她原本只是海城大学一个普通的女学生,如果没有得到易申的赏识,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混日子。
易申将她培养成一个八面玲珑的女强人,所以她想陪易申走到最后一天。
易申定定地看她许久,最后笑了:“好。”
赵家宅子里,下人们也都被易申遣散了,这时候只剩下赵三郎的奶娘,和老管家一家人还在。
赵执安生下来就是大少爷,衣来都不知道伸手,得别人帮他把手抬起来的那种。然而现在居然也学会了生火做饭。
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呢。
东瀛人还没打来的时候,一些官员开始悄悄地离开海城。
赵家破船也有三千钉,赵老太爷是商会会长,与官员有些往来,现在虽然人走茶凉,但那么多人,总有好心派人来赵家,暗示他们快些自寻出路的。
赵执安急得团团转。他这些年差不多被养废了,早已忘了自己做决定是个什么样的感受,接到几个认识的官员都要离开的消息,还硬是等到易申回府,才过来问她的意见。
“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易申反问。
易申虽然不再操心生意,因为厂子都停工了,也没生意可做,但并不代表她就此闲了下来。
赵家的地还在,佃户还在,虽然地被人占去不少,佃户跑的跑征兵的征兵,剩下的十之三四,但总也要有人去管。
赵执安看着易申略显憔悴的脸,想着两人这么多年来的情谊,安慰她道:“至少咱们人还在,带上值钱的东西,咱们总有机会东山再起。”
易申定定地看他许久,终于笑了笑:“你这样简单地活着,真的会很幸福的。”
赵执安不明所以,还要劝她,易申摆手不让他说。
“你想走,就带上赵伯一家,带着你的三个儿子走吧。”她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碗凉水,“路上精明一点,别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你是孩子的娘,你怎么能不一起走?”赵执安难以置信地问她。
易申拿起茶碗喝凉水,虽然只是凉水,但她的姿态一如既往地优雅:“我既然从你手里接下赵氏的厂子,总要有始有终,”她又啜一口凉水,继续说道,“你就让我留在这里,看一眼厂子最终的结局吧。”
赵执安就嘀咕能有什么结局,左不过是被人占去,只是不知道被谁占去罢了。
易申没反驳他的话,但也不会听他的劝。
赵执安与赵伯等人离开之后,偌大一片宅子,就只剩下易申和一个婆子了。
婆子是当初易申请来看守赵执安的。她说她没有家,当初是二奶奶给她一口饭吃让她不至于饿死,现下别人都走了,她要照顾二奶奶,给二奶奶做饭,二奶奶在哪她就在哪。
易申的秘书也每天陪着她。易申一直没有放足,开不了车,秘书就每天早上开车过来,从赵家宅子接她去工厂,陪着她在工厂里枯坐一天,然后再开车送她回宅子。
易申觉得无趣,便劝秘书离开。现在海城虽然乱,但只要多出点钱,黄包车还是能雇的到的。
秘书仍然执意说易申是她的恩人,不肯离去,易申劝了几次觉得她大概比自己还固执,也就不再劝了。
不过秘书要求照料易申生活的时候,易申还是拒绝了。她当初招的是办公秘书又不是生活秘书,现在做了司机的活已经很不像话,伺候人穿衣梳头还是算了。
赵家的工厂已经停工十多天的时候,东瀛人轰炸海城机场,封锁公路铁路,海城陷入一片混乱。
易申抬头望着天上时不时轰鸣而过的飞机,心里一抽一抽地痛。
婆子惶惶不安地说道:“二奶奶,进屋里去吧,好歹有个遮拦。”
易申随口应着,找出一坛酒,给两人都满了一杯。
婆子一开始看到易申给她倒酒,还诚惶诚恐的,等到喝上两杯,脸上重新有了血色,便开始哭。
“二奶奶,我是从关外逃回来的,东瀛人占了关外,我家里人都死了,一路讨饭来的海城,”婆子哭得伤心,“可是我跑了几千里地,怎么这里也有东瀛人呢?这个世道,难道没有我们小老百姓的活路了吗?”
易申又给她满上一杯:“会好的。”
婆子仍然哭。好在哭着哭着,她就醉了,醉得往地上一瘫,就不醒了。
易申叫两声没叫醒她。不过她力气大,很轻松地就把人拖到榻上,给她盖上被子。
婆子不知醉梦之中看到了什么,在榻上翻了个身,嘴里喃喃说了句谁都没听清的话,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笑意。
易申笑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正准备喝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随即便见科尔斯特顶着满头的尘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你怎么还没走?”易申惊讶地问,“你爸爸不是早就安排你去阿美莉卡了吗?”
轰炸刚开始的时候,科尔斯特就往赵家赶来。但赵家的宅子实在太大,现在整座宅子跟鬼宅似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他没头苍蝇似地乱撞许久,找到易申的院子。
“你跟我走!”科尔斯特抓起她的手,“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易申甩开他的手:“别把我的酒杯打翻了。”
科尔斯特急得来抓她的肩膀:“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易申邀请他一起喝酒。
科尔斯特不知道她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能这么镇定:“现在不走,你就走不掉了!”
易申给他满上一杯:“我敬科医生一杯。”
科尔斯特急得满嘴起泡,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易申给自己也满上一杯:“你是有信仰的人。”
科尔斯特答道:“当然,我是受过洗的。”
易申笑着说:“你有为了信仰,必须去做的事情吗?”
科尔斯特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想要矢口否认,但否认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易申举起酒杯敬他:“我也有。”
科尔斯特无言以对。
良久之后,他再次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么……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易申诧异地看他:“你不准备离开?”
科尔斯特呵呵一笑:“你在这里,我不想走。”
易申便说:“如果可以的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我救助一些我的同胞吧。”圣安德医院在伊比利亚的租界之内,不出意外的话,东瀛人不会去租界里大开杀戒。
科尔斯特定定地看了她许久。
海城的战火持续了几个月。易申仗着有系统出品的保命符,每天坐着车去厂里,与往日一样,在厂子里巡视一圈,各处都检查过之后,再回到办公室里看书。
秘书在她的办公室外,一等就是一整天。
这天早上,易申仍旧由秘书开车送她去厂子,但厂外已经围满了东瀛的士兵。
看到她的车过来,人群中走出一个人,神情倨傲地拦在车前,两只手拄着文明棍,等着易申停车下去迎接他。
秘书停下车,转头看着易申。
易申也转头看着她。
“易女士,”秘书微低着头,“汪厂长在前面。”
易申嗤笑一声:“敢不敢一脚油门送他上西天。”
秘书的头更低了,易申只能看到她的头顶:“易女士,请您下车,与汪厂长见面。”
易申没动。
几个士兵走过来,其中一人强行打开车门,剩下的人用枪口对着易申。
汪厂长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要这样,咱们都是文明人,对女士要有礼貌。”
士兵们便退后几步。
易申走下车。
她最近大半年身子都有些虚,整个夏天都是披着大氅度过来的。现在已经是初冬,她穿的就更多了。
秘书从另一边下车,过来搀扶她。
易申没有拒绝,扶着她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汪厂长,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咱们换个地方?”
见往日对自己没个好脸色的人,此时只能低眉顺眼,汪厂长只觉得神清气爽。
他笑得正得意,旁边的路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
汪厂长远远望见那车,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谄媚起来。他顾不上易申在这里,小跑着过去,为车上的人拉开车门,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
片刻之后,众人坐在易申的办公室里。
只是这个时候,易申却只能坐在客位上,汪厂长卑躬屈膝伺候的那位坐在易申的办公椅上,一副主人的模样。
那人的华语说得十分流利,只是略带口音:“易女士,我们是华国人的朋友,我们的目的是让华国变得繁荣昌盛,我们对易女士没有恶意。”
汪厂长在这个场合连个座位都没有,弯腰在旁边捧哏:“太君说的对,易厂长会明白太君的良苦用心的。”
易申斜眼看汪厂长:“所以你不准备向我介绍一下?”
汪厂长不想回答易申的话,这会让他觉得在易申面前矮人一头。但东瀛人扫他一眼,他只能点头哈腰地介绍道:“这位是东瀛来的城田君,城田君是中华文化的崇拜者。”
城田君把话接过去:“没错,我们不远万里来到华国,是为了我们两国共同繁荣。”
易申转了转茶杯盖:“你们想要什么,直接说吧。”她靠在沙发背上,眉眼间看不出喜怒,“赵家的工厂就在这里,你们想要,随时都可以拿走,但我想你们并不是为了这片地,否则我不会坐在这里,对不对?”
汪厂长看城田君一眼,城田君微微点了点头。
汪厂长便说:“易女士,城田君想要你手里的配方,还有,你暗中做的那些……”他略微停顿一下,似乎想看易申脸上露出一点惊慌或者恐惧之类的表情。
不过他只能失望了,易申比在场的任何人都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