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意外,竟来得那样之快。

三年,只是三年,那煤尘乱飞的煤窑便已在悄然间将他的健康全部吞噬。进去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力壮,精力充沛的大小伙子;等到出来时,他就是一个瘫倒在病床上,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病患了。

他得的,是尘肺病。

这病以前很多人得,他也听说过。只是他没想到,都这个时代了,竟然还会摊到他身上。

他没有办法,仍旧只能认命。

无数个漫漫长夜,他疼到喘不上气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把刀子在刺捅他的肺。他的脸涨成猪肝紫,在病床上艰难扭动挣扎着。他咳出来的痰是黑色的,咳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就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煤灰那刺鼻难闻的味道。

二十岁,他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无数次,他都想干脆一走了之,好过活活受这些折磨人的罪。可他终究还是舍不得。离开之前,他还想再见轩哥哥最后一面。

他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疼到快要死了的时候就全靠脑海之中他的那点儿影子过活。走到今天,他别无所求,唯余的夙愿就是再见上他一面,仅此而已。

可轩哥哥大四很忙,说是要考研。别说回来看他了,就是连回他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偶尔的几次主动聊天,也是在向他要钱……

于是,病入膏肓,身体佝偻如虾子一般的他,就只能抱着四年前买的那部旧手机。在破风箱一般的喘气声中,不时打开,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

心愿未了,他就那样强撑着一口气不死,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的轩哥哥回来了。

身边还带着一个女人。

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重逢时的场景,他想,假如能够再见到他,他一定会抱着他好好地哭上一场。把那曾在心中翻来覆去滚了无数遍的话,那些委屈的、痛苦的、寂寞的、恐惧的……统统宣泄出来……

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他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文轩…”事到如今,成淼仍旧对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他眼巴巴地望着他,神情几近于是在祈求,“你们是在开玩笑的,对吧?你们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所以才,所以才……”

他慌乱至极,一双手下意识地去捉男人的手。可男人却狠狠地将他甩开了,表情之厌恶,宛如活吞了一只蟑螂。

“成淼!你放尊重些!我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范文轩宛如被触了逆鳞一般大吼了起来,“当年,你趁我喝醉对我动手动脚,我念着你年纪小,已经忍过你一次了!那个时候,是你死皮赖脸地哭着求我,说没了我就活不下去,求我和你在一起。我一时心软,才,才……”

“唉,也怪我。说一千道一万,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你。我看你可怜,想要照顾你,明明有很多种方式,可我却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唉……”

“这么看来,如今这段孽缘,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吧……”

他这一通话说得痛彻心扉,悔恨万分,把成淼都给看愣住了。他的女友秦雯却是紧挽着他的手臂,被他的一通话感动得心疼不已:

“文轩,这怎么能够怪你呢?你是一个那么善良的人,当时年纪又小,一步走错也是情有可原的呀。”

“更何况,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我当初和你在一起,也是因为你心地善良,性格温存。这些,你都忘了吗?”

“你就是太心善了,才会把很多不属于你的错误,都背在自己身上……”

“文轩,我真的不希望,看你活得那么辛苦……”

说到最后,女孩眼里竟是隐隐有了泪花。范文轩揽着女孩后脑,一把将女孩抱进自己怀中,柔声安慰道: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傻傻地妄图照顾好每一个人。往后余生,我只为我们两个人而活。不要哭了,嗯?”

毫不意外,他的这通安慰,让女孩更加感动,也哭得更厉害了。

成淼自始至终旁观着这一切,到了这一步,终是忍不住冷嗤出声。

“你是范文轩的大学同学?”成淼看着秦雯,道,“是北京人吧?家里…应该还挺有钱的?”

秦雯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抹掉眼泪之后才道:

“是北京人没错,有钱算不上,五套房子的普通人家,怎么了吗?”

成淼一下子笑了,原来如此啊,那这就说得通了……

真是想不到啊,五年,他被范文轩骗了整整五年。死到临头了,反而能看穿他的伎俩了,也实在是够讽刺的。

当年,范文轩的父亲娶了继母之后,又生了两个弟弟。范父不过是个从贫困地区进城的农民工,哪里养得活这么多儿子?范文轩的继母又不喜欢他。若不是自己供着,他家里人会同意他上大学?

这么一想,从他向自己表白开始……不,甚至是从他申请和自己一个班开始,他就已经在为这一步筹划了吧?

这么说来,当年害自己高考失利的食物中毒,是不是也……

“呵。”成淼冷笑着摇头,范文轩啊范文轩,你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曾经的他一直以为,若有朝一日自己遭到抛弃,一定会难过到痛不欲生。可真到他看清眼前这男人面目的时候,他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沉,反倒在把自己心脏塞进绞肉机里一般的灭顶折磨中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变/态的快感。他在笑,他在阴阴冷笑,他在面目扭曲地桀桀大笑。他的笑声久久回荡,青天白日之下竟能令人毛骨悚然。在此之前他还从不知道,一个人为了达到目的,心机竟能深到这种程度。这样看来,如此机关算尽,自己被他骗了足足五年,倒也算不上冤了。

只是,遇到这样一个脏心烂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今天哭的是自己,明天哭的人,又会是谁呢?

病床上的男孩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男友笑,眼神之诡异几乎让她头皮发麻。秦雯终于站不住了,声音发颤地道:

“你…你笑什么?”

成淼并不理她,而是看着范文轩。

有趣的是,他发现这个自进病房起就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男人,此时此刻,额头上竟隐隐有了冷汗。

就连拉着秦雯的手,也在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啊……心里觉得实在好笑,成淼摇了摇头,看向秦雯,脸上带笑地缓缓说道:

“秦小姐,你能来看我,也算是一场善心。我只提醒你一句,擦亮眼睛,知人知面不知——”

“闭嘴!”范文轩突然大吼出声。

他呼吸急促,牙关紧咬地盯着病床上的成淼。成淼却是丝毫不惧,红到滴血的眼睛死死回视着他。

那眼神就好像在说:

怎么,我不过一句话而已,竟就让你急成这样?

你得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才会如此惊弓之鸟?

范文轩大喘着气,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很快就又变了脸色。

他一把将秦雯护在自己身后,看着成淼,满脸怒气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甘,可你有什么怨气都冲我来啊!雯雯是我女朋友,我不许你欺负她!”

秦雯显然没想到冲突发生时,男友竟会在第一时间护着自己。曾经对成淼的醋意和内心深处的不安在此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感动和对男友迅速增长的爱。

她满脸崇拜地望着身旁这个高大的男人,那一刻只觉得自己能遇见他当真是三生有幸。男友坚定地选择了她,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友被人欺负而不出面维护?

于是,第一次地,她对成淼这个病入膏肓的人使出了冷冰冰的语气:

“成淼,文轩怎么说也照顾了你这么多年。你非但不感谢他,还在这里阴阴阳阳,你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没事,没事。”范文轩见女友生气,连忙大手帮她顺背,“雯雯,不要理他,就当我这些年的好心都喂了狗。”

喂了狗?成淼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就你那毒水儿里泡大的心肠,怕是毒蛇都不敢吃吧?还一片好心,呵呵呵——

范文轩被成淼的笑声搞得愈发烦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朝着女友道:“雯雯,你也瞧见了,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你先出去吧,呆久了晦气。”

秦雯还欲再与成淼争辩,见男友都这么说了。心知男友也是担心自己,便也只能点点头,摸摸男友的胳膊,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