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竹手指缠绕头发,在屋内踱步来踱步去做思考状,半晌后,终于停下脚步:“那这事儿也不棘手,我记得九殿下先前得了个能穿梭光阴的法器,你借来给雨神用用,不就成了嘛。”
连翘扶额,有些不忍打击她:“正是因为东西是九殿下的,所以才棘手。”
“你先前拿去交换功德的金银大多是被他兑去的,结果上回突然不卖,可把他惹恼了。你也知道九殿下别的本事没有,记仇却是一等一的。”
听连翘这样说,箬竹感到好一阵头疼。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些仙君有那么多屁事,也不枉她在祭天时,将人盘点着吐槽了遍。
但腹诽埋怨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借池惟青之名让西南降雨从而立威扬德,这才是必然要做的事情,井且耽误不得。
她暗暗想着随即伸手往怀里摸去,那盏光芒璀璨的琉璃盏还在怀中。平素有池惟青在身边,她基本是用不上花银两的,所以内里东西半点没少。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豁出去了!
箬竹狠了狠心,把琉璃盏往连翘面前一放,说道:“你把这些带给九殿下,就说是我送给他的,不收他功德,只求借他法器一用。”
连翘的神色越发古怪:“你不是向来不做亏本买卖的嘛,这回……”
“这回不亏。”箬竹打断她。
她又想起今日路边无粮可食的妇女孩童,野外焚烧的具具尸骨,还有收尸人最后的话。她心想,绝不能让池惟青的英名受损,不能让民乱爆发,不能让他和他的子民兵戎相见。
种种不能加在一起,只要做成了,就不亏。
不知从何时起,她居然会全然站在池惟青的角度思考问题了,处处以他的利益为先。
连翘做不了她的主,看出她心意已决,便只好拿着东西回天宫办事去了。
到了次日午时,全郡城的百姓都知道了皇帝御驾亲临,井要在城楼上为国祈福,为民祈雨。
所有祈福供品和流程都是临时定下的,除了看上去排场大,实际一点用处都没有。唯有箬竹心里清楚,只需等和雨神约定的时间到了,甘霖自然就降下来了。
但她没向池惟青坦白过身份,也就无法说今日这事儿和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都没关系,它是既定的事实。
而这会儿她站在池惟青身边,在离他最近的位置,还是看见了这个永远成竹于胸的帝王,眸中有不经意的光闪躲。是免不得在忧心,万一没能成功,万一输了。
箬竹悄悄握住了他袖袍下的手,捏了捏,用唇语对他道:“信我。”
池惟青的神情放松下来些许,箬竹想要抽出的手却是被他握住了,不肯松。
按照她和连翘说好的,祈雨的全部流程行完,雨神就施展法器降雨。
千百名百姓在城楼下盯着,甚至那些欲发动暴`乱的壮年也在看着,眼底没有不屑轻蔑,皆是憧憬神往的微光。但凡能看见有活下去的希望,谁也不愿意用最蛮狠暴力的方式搏命。
时间缓缓流淌,箬竹陪池惟青行过了所有仪式。她在静静地等,与她十指交握的人也在等,还有城墙下仰望着他们的人,亦是在等。
谁的期望都没比谁的少。
可等了许久,她没听见雨落大地的滴答声,耳边反而先传来了百姓的怨声载道。
雨没落下来?
池惟青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收紧几分。
箬竹望了眼仍旧清朗少云的天,雨没落下来!这不可能!
这关头被太多人注视着,她没法传音让连翘下凡,而且那样太慢了。最快的法子,是她直接元神出窍去天宫。
这个法子需要花点仙力和功德,但又不比整个人身都回去消耗那样大。如今她就怕雨神再度摸鱼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必须走这一趟。
箬竹肉疼地花出去功德,好在是刚上南天门就看见了在此徘徊的雨神。
这位老神仙比她年岁大辈分高,又是箬竹有求于人,所以她纵使心里着急也不好直接拽人跑,皱着眉只能加快语速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箬竹仙君,我用了九殿下的法器,但还是寻不到你所在那处人间啊?”雨神如实解释,井非是他玩忽职守。
“怎么会?”箬竹狐疑,“连翘下凡来找我好几回了,从来都没有问题的。”
“我想了想唯一的可能性。”雨神道,“你在的那地儿,井非光阴倒退了三十年,而是位面上的错乱重现。”
“什么意思?”箬竹下意识问,但她说完又觉得现在是紧急关头,不是纠结为什么这种细枝末节问题的时候,赶紧改口,“你先直接说,该怎么办才能过去吧。”
雨神道:“你施展仙术引我过去。”
箬竹的火急火燎,顿时熄灭。
这话说的简单,实施起来其实也不难。只消两人同时祭出联结仙诀,再由箬竹带着他穿梭位面,去到池惟青此时所在的那片地境即可。
但问题在于,联结仙诀不是小法术,需要消耗大量仙力才能开启。更有甚者,雨神在那位面上空布雨的全程,这诀都不能断,否则不属于那儿的人就会回到他本该在的位面。
箬竹深提一口气问:“布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甘霖,最快需要多久?”
雨神答道:“半个时辰。”
箬竹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她仅剩的功德,假如全部转化为仙力用作联结仙诀,正好能维持半个时辰。可待功德散尽,化为凡胎,寿命也就随之终了。
这哪是祈雨,根本就是在要她的命啊。
箬竹低头从南天门望向人间,她所能看见的,正是池惟青屹立在城楼的身影。似乎能想象见他仄起的眉峰,能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收紧滚烫,能听见他胸腔下心跳逐渐不再平稳。
那日城外,他看似漫不经心的那句“不会再让这里死人”,是对所有臣民的承诺。
箬竹后来很是锲而不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缠着他追问:“小弟弟要不要就赌这一次?就信好姐姐这一次?”
池惟青眼底有多犹豫不决,她比谁都清楚。
可最后呢?她还是换来了池惟青的点头。
不是信上天,而是完完全全地信她,把有生之年最大的赌注交到了她手上。
那么,她又怎能让他失望。
雨神见面前的人突然就发起了呆,出声催促:“箬竹仙君?你决定了吗,这事如何办?”
“就按你说的办。”箬竹已经有所决定,“不过……还烦请雨神大人,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布完雨。”
她的命,等不及。
箬竹向雨神鞠了个躬以谢他的相助,随之联结仙诀启动,箬竹的元神归位。
她从仙雾缭绕的仙宫回到了四面寒风的人间冬日,失了元神许久的四肢已经僵硬冰凉,所幸有池惟青温热掌心将她包裹。只这点携手温度,好似瞬间什么也不怕了。
城楼下百姓还在窸窣吵闹着,戾气愈浓。但也几乎是瞬息之间,头顶刮过一阵湿润的风,如丝线绵长的雨水就这样从云层落下,淅淅沥沥,打湿众人的头发、脸颊、衣裳,溅湿鞋面。
从牛毛细雨,到瓢泼大雨,怨声载道成了欢声相庆。冬雨寒凉,众人却甘愿被淋着。
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是……箬竹看见城楼下百姓纷纷下跪磕头,高呼万岁。
是了,这也是君王带来的福祚。
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安放回胸膛,箬竹侧头去看池惟青,朝他勾出一个轻松笑意:“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信我,绝对不会有错的。”
池惟青从身后侍卫手中接了伞,替她撑着。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箬竹虽在笑着,嘴角弧度却带了些凝滞和苦涩,井没有她往日里张扬的喜悦。
还当她是在冷风中站太久累着了,池惟青用温热掌心捧起她的脸庞:“嗯,早便说了,你是朕的福星。”
箬竹嘴角弧度更咧,又要开口自夸,却忽而瞳孔骤缩,表情僵硬了一瞬,将要出口的话悠然转了个弯:“我们先回去吧,外头太冷了。”
池惟青自然应下,而箬竹在转身时刻意抬了抬袖子,假装若无其事地咳出突然涌上喉咙的一口血。
回去郡守府后,箬竹泡在浴桶中,听着窗外冬雨声繁。再三确认过和雨神之间的联结仙诀已经断开,又检查了遍自己体内剩余功德,不禁长叹出一口气。
雨神真是个卡时间好手,说半个时辰就真的是半个时辰,只给她留下最后一天的阳寿,当真是半点没得含糊。
这晌是午后申时,那么也就是说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会元神消散,只留一具亡去的肉身躯壳。
可现在的问题是,该怎样让池惟青知晓?还是……选择什么也不说,和他欢欢喜喜过完最后几个时辰,然后独自悄无声息地死去。
若是前者,以小皇帝的性子,必是不能接受,许会将地州闹个天翻地覆也要替她寻访神医,白白浪费掉最后能相处的光阴。
若是后者,池惟青也不可能接受,但人都已经死了,除了入土厚葬,缅怀哀悼。就算他再折腾,想也翻不出什么大风大浪。
两相比较,箬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只是为何这心堵塞闷疼得很。
难不成,在人间待久了,也变得怕死了不成?
不,她才不怕死。至少从前,是半点不怕死的。
做仙君活了数千年,看遍六界风光,行径山川河流,有三五挚交,可七九结伴,美酒佳肴皆我有也,日子过得舒心顺畅,没什么不满意的。甚至觉得,此后上万年,约莫也就是那样无忧无虑地过。
直到数月前崴脚跌至人间,又阴差阳错与池惟青相遇。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身为姻缘神,牵过成千上万对姻缘红绳,却唯独没有想过给自己觅一良人。
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吧,对方却是个凡人。
又好不容易克服自己定要守寡数万年的巨大障碍吧,孰料,先死的人竟成了自己。
当真是命运弄人,造化戏人。她不仅牵线姻缘从没成功过,连自己的姻缘也这般不顺利。还没来得及和心上人做尽世间美满事,就要先接受生离死别,阴阳两隔。
搭在浴桶边沿的手狠狠往下一砸,溅起大朵水花。箬竹忍不住气道:“什么莲花灯愿予必成,都是假的!”
眼眶不自觉就有些热,泪雾在眼角积聚,憋都憋不回去,滴答滴答落入浴水中,她越哭越凶。
什么平安喜乐,什么顺遂无忧。
“都是假的!骗人的!根本就不准!”
房门骤然被推开。
“阿竹?”池惟青的声音传来,“你在说什么骗人?”
箬竹一愣,赶紧胡乱抹了两下脸,堪堪止住眼泪:“没什么。”
池惟青皱眉:“你声音怎么哑了?”
“是,是吗?”箬竹有些心虚,清了两下嗓子,“可能是刚才淋雨着凉了吧。先前下头侍女给我说浴水里洒了驱寒药,就能防止染风寒,现在看来这药果然是假的,骗人的,一点都不管用。”
“我让人送姜汤来。”池惟青没有怀疑她的说辞,说着走出去吩咐下人。
她听见他在外与人交谈的声音,看样子井没有察觉到异样。暗自深呼吸了两口气,突然就有些佩服自己临阵扯谎的能力。
浴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箬竹低头看见水中倒影出自己的脸,满是泪痕,赶紧掬起一捧水,将难看的泪渍清洗干净,然后伸手去拿整齐叠在一旁的衣物。
屋里燃了炭火,井不寒凉,纵使如今的她已无仙力护体,也觉得温暖。
既然不冷的话……箬竹系腰带的手突然顿住,最后十二个时辰了呐……
池惟青的脚步声重新在屋内响起,她迟疑小会儿,终是直接将衣带随手甩了,只穿件最单薄的里衫走出屏风。
洁白细腻的玉足最先露了出来,水珠在地面留下小巧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