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吓了一跳,忙道:“先帝的字清俊道挺,已是当今第一流书法。主子的字比先帝还要中正和平,这笔字龙翔凤翩,就是书圣也不敢说不好——我是见阿桂的信里附有海兰察夫人给海兰察的信,写得妙不可言,思量着忍不住笑。”乾隆握着笔管,说道:“读给我听。”纪昀抖开那张信纸,口中说“是”,仍旧是笑,摇头攒眉审量着,半日才道:“这等文字头一遭见,我实在学识浅陋,读不下来……”
“还有年公读不来的文字?”乾隆诧异地索过信来,见上头写道:
狗蛋他娘告说狗蛋他爹:
看这一句,乾隆已是哈哈大笑,说道:“这称呼别致!”接着往下看。
夜来睡地里“纥噌”醒了,是狗蛋儿揣了老娘我一脚。思量你又要坐船去当屠户,心里滴溜溜儿的放不下,又怕船上遇着混帐浪女人,狗(勾)引你不得安生。我瞅着你呀,杀人挺能耐的,比我宰鸡还容易,皇上赏咱们一处宅子,叽里拐弯的不小心能摸迷了,你好生给皇上争个脸,我才住得安。阿桂爷来看我了,还送了两个小死(厮),一对丫头。小死们一脸迷糊相,丫头们甚是撒溜,都待狗蛋儿好。狗蛋儿仍猴天猴地,昨个不防,嘈嘈嘈儿上了树又爬房——如今是少爷了,得打打了。你在外头,不许看别的女人,刀头上勾当,女人晦气——等你回来,要是我不够用,我给你挑两个小婆儿。听着,我给你上香,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丁娥儿上
乾隆没有看完已是笑得浑身直抖,说道:“这信写得好,‘给皇上争脸’‘是少爷了,得打打了’‘不许看别的女人’——处处都是警句!把信转给海兰察,叫佳木传语丁娥儿,我也不许他看别的女人。打完仗就叫礼部拟票,还有兆惠那位云夫人晋封诰命——那一封信是谁的?给我也看看!”
纪昀笑道:“这是佳木亲封密件,请转您拆看的,我没有敢看。”一边将信递上。
“晤,阿桂的字又见长了。”乾隆接过信,拆开火漆印封,却是两份,一份奏折,还有阿桂的附片。先看奏折题目,赫然写着:“臣窦光鼐跪奏,为户部尚书兼理盐运督查使高恒贪渎坏法,官卖私盐败坏朝廷盐课事,请旨革职锁拿,谳实依律问罪,以正国法而理盐课,谨陈上奏。”乾隆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遂而脸色铁青起来,因见奏折很长,先放到一边,展开阿桂的信来看。前面是几句请安套语,正文也不甚长,写道:
窦光鼐奏折系明折拜发弹劾高恒,大理寺请照转邸报,奴才因思干系重大,暂行压留,待呈主子御览之后遵旨承办。窦光鼐现系都察院御史,抽调《四库》书编访,原职未免,闻其为人梗直迂阔,此折系赴扬州采访图书时寄发。高恒久居鼎铉重位,且掌执盐务多年,乃亏空一时得补,事甚可疑。然以官卖私盐,粗算可得赃银六百余万两,奴才辗转思之,恐其未必如此胆大。另有扬州采访局堂吏夏某密函告奴才,高恒在扬宿妓,扬州知府裴某,城门领,靳某曲阿逢迎,致有不堪入耳之秽行,甚辱官缄。奴才已致函尹继善,着查明具报。
下面还有几句劝乾隆“颐养龙体,勿作白龙鱼服之游”的话头,乾隆已不耐烦看,推到一边取过窦光鼐的折子仔细审量。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沙沙索索的打在树叶上一片密不可分的响成混茫一片,瓦檐决溜声,暗道的水声透窗而入,仿佛无数人在淌水来回走动,这里滴答,那里呼陶地喧闹不止。屋里的四个人,端木门边站着,纪昀侍立乾隆身后,嫣红和英英守在内套房门口的砚桌旁,都是表情木然,大气儿也不敢出,呆呆地看着这位天下至尊。
“连钱度也牵连在内了……”不知过了多久,乾隆缓缓放下奏折,两手据案,十指绞着,松弛一下又绞起,似乎心绪十分纷乱。立起身来悠了几步,望着自己颀长的身影不语。良久,吐了一口气,说道:“这个窦光鼐,大鲁莽了……还有鄂善,还有甘陕两个巡抚,一个折子横扫五位一二品封疆大吏,高恒还是国戚!别的人不敢保定,鄂善,难道鄂善也贪财?晓岚,有一日你也会变成贪官?”
纪昀正听他说窦光鼐“鲁莽”,忙着按这个思路说话,忽然有这一问,倒被问得愣住,片刻才回神,说道:“臣非圣贤,也有贪念,但读书历事,明晓利害关头只在一念之间,不敢取非分之财!况圣主在上朝夕垂范垂教,焉敢不自爱?臣永不作贪官!……连鄂善人品,臣也是敢保的。砖河、永定河几项河工差使,过手银两不计其数,他要贪,何必要从高恒盐税中取利?高恒行业不检,好色的事人尽皆知,无品之人何事不可为?窦某弹劾他也不为捕风捉影,臣以为此折可以留中不发,着刑部、大理寺派员查实之后,分别处分为好。”
“刑部大理寺这些人能查实了这几位大员?”乾隆冷冷说道:“只怕难!……留中不发可以,但高恒在扬州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似乎不假。你来拟旨,嗯……据扬州地方官绅舆情得知,都盐运使高恒贪婪荒淫,行为卑污。着即革去本身一切职衔,回京待勘!——你不剥掉他的老虎皮,谁敢动他这位国舅爷?”
纪昀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前天在船上,乾隆见高恒“整顿盐务”的折子,还欣然朱批奖赞“条理清晰,不负朕望,有此勋戚,国之瑰宝”,不到二十四个时辰,轻轻一张诏书,高恒已身在不测之祸中,宦海浮沉,如此令人惊心!他自觉方才的话还不惬圣意,心头更是乱绪难理,提笔援墨都有点手忙脚乱,墨汁漏笔滴下,忙用手接了,暗自庆幸:险些污了诏书麻纸!
“作了军机大臣,还这么毛手毛脚?”乾隆笑道:“你的话并无错误,我也信得及鄂善。还有庄有恭、李侍尧,都是可造之材。连同甘陕二巡抚。你私人写信给他们,告知这件事,叫他们安心办差,敬谨恭勤不必自疑。明天,让尹元长下牌子,扬州的那个姓裴的什么来着。还有姓靳的那一个,和高恒一例,革职!”
纪昀此刻已完全平静下来,留心听乾隆吩咐,时常并列相提的钱度已不在内,便知继高恒之后这人也要栽了。掌着神安详听完,躬身称是,说道:“这件事还要知会傅恒、阿桂,今晚我就写信。请示,张廷玉也在南京,要不要他知道?”
“那个窦光鼐也要申斥,不过不用旨意。他的奏折里没有一件是查有实据的。”乾隆的目光在灯下炯炯有神,说道:“凭着耳听风闻,不辨真伪,贸然就明折拜奏。都这样,大臣们还能办事不能?降一级处分——你们军机处就有权处置的。张廷玉已经退休,不要再搅差使,安生荣养少管是非是他的本分!”
正说着,铁头蚊淋得水鸡儿似的进来,脸冻得青红不定,向乾隆打千儿道:“主子——啊嚏!医生请来了,两江有名的天医星叶天士——啊嚏啊嚏啊嚏!主子瞧不瞧郎中?”
“还是教他先给你看看吧!”乾隆想着自己无病,请郎中的人倒病了,不禁失笑,“今日难为你,钻了一圈莫愁湖,又淋又冻的,回头赏你一柄贡来的倭刀——去吧,告诉叶天士,叫他随时侍候,现在你是病人!”
高恒八月初二船抵南京。到燕子矾码头,天刚朦胧发亮。他趴在床上从里舱揭窗篷向外望,漫漫长江上晦色冥冥烟雨如雾,渺渺茫茫浩浩荡荡的不见边际,一江碧得黯黑的秋水在雨中泛着水泡儿打着旋涡向东滑落而去,一阵沁凉的江风裹着冻雨从窗篷扑面而来,顿时睡意全无,回身看时,睡在身边的薛白娘子裹着水红绫薄被眉目宛然如画,合眸沉酣间犹自笑靥生晕,漆黑一络秀发半掩桃腮拖在被外,真比海棠春睡还要娇媚十分,忍不住回身在她颊上轻轻印了一吻。
“脸冰凉的,吓了人一跳。”薛白娘子惊颤一下。星眸惺松看着高恒模模糊糊的身影,听外边船下锚的链子响动,喃呢说道:“到了码头了么?还早呢,昨晚你闹了人多半宿,我还有点乏,想多眠一会子……”
高恒嘻地一笑,光身子坐直了,披上小衣,回身揽起娇慵如柔玉般的薛白在怀里,说道:“小亲妹子哩,已经卯时了。我前头已经写信给尹制台,今日要到,怕他派人来接……起来吧!啊!玄武湖北岸的宅子已经预备好了,前后二进一崭儿新,是钱度孝敬我的别墅,家里人带你去。我见尹金两位制台,办完事晚上就又过去了……”尽自说着,却自不肯起身,由薛白光溜溜靠在自己怀里,两手从项间插出,揉摩着她两个柔腻如脂的,口中道:“我也算见过几个女人了,谁也比不了你!白里透红玉色映人……真是宝贝。我要收到库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