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眼前的世界发黑,所有的感知开始变得遥远,好像他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剥离。

那是噩梦的开始。

没有了弟弟,所有的关注,所有他曾经渴望过的关注,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却是与他想象中全然相左。

念书,念书,念书……念书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够进行的活动,就算是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停。他要补上之前五年“荒废”的时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超过书院里最聪明的学生。

并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关心他的前途,而是因为他父亲要靠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儿子出人头地,靠他光宗耀祖。

而他不能违抗,不能反驳,他只能像个奴隶一样,被马鞭威慑着,战战兢兢地将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刻在脑子里。

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没有时刻是安全的。他父亲随时会心血来潮地考他,如果他背书背错一个字,轻则只是被责骂几句,若是他父亲心情不好,被打到三天起不了床也是常事。

若只是单纯的仇恨也便罢了,但常常在令人发指的毒打虐待后,他的父亲会突然对他慈爱温柔起来。亲自给他喂药,给他买水方斋的点心,甚至教给他怎样下棋。

这种时候,对于父爱的渴望常常令他感激涕零,忘记了片刻之前那面目狰狞的恶魔和面前的慈父是同一个人。

棍棒和蜜糖的交错进行崩坏了庄承对于自己和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令他彻底沦为了庄晏的奴隶。

父与子,从出生就已经决定了的、一生也无法逃离的主奴关系,无法挑战的权威和无人制约的暴行……

庄承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控制着,他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让他做的一切,哪怕第一次州试失利后,暴怒的父亲将一整壶滚烫的茶水泼到他身上,令他整个左手臂起泡溃烂,他也仅仅带着无尽的羞辱悔恨责怪自己太没用,不曾怀疑过庄晏对他的利用。

这样的人生中,庄承交不到任何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他唯一能够休息的安全港,就是他的母亲芦花沉默但温柔的陪伴。

直到这人间最后真诚的温情也被夺走了。

重六心中赶到一阵剧痛,但那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庄承的。

那痛在庄承的精神深处,从未停过。

那是一种令人清醒的痛,令人眼中的世界彻底崩塌的痛。

芦花不是意外而死的。

庄承,这个庄家丑闻遗留下的证据,连续两次州试落榜的“废物”,在回影州见到庄家主家那些心高气傲的高门大户之人,还能保有多少尊严?

而在一场众人酩酊大醉的酒局中,几个年龄相近的表亲兄弟将他逼至角落,借着酒疯打骂羞辱他一顿,并且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那家财散尽已经过不下去苦日子的父亲为了能与祖父和解,强行往芦花的喉咙里塞入涨得硕大的汤圆,将她活活噎死,伪造成意外死亡的样子。

一条性命,一名服侍了他半生为他生下儿子的枕边人,就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被残忍杀死。

他的父亲从未将他和他的母亲当成活生生的人。

他的痛苦、他的怨恨、他的怀疑,招引来了浓重的秽气。重六不确定他是从哪里沾染的,似乎有一个十分隐晦的源头,被庄承的意识刻意模糊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