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沉疴

徐阆当时正在悬崖边上,摆好了桌案,对着神女峰斟酒,直到最后,两杯酒都是满的。

大徒弟来时,就撞见徐阆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悲痛的,极其复杂的神情,他已经撞见了,又并未刻意掩盖脚步声,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而徐阆大概也是觉得尴尬,面上的神情来不及收回去,索性就当着他的面,脑袋一低,趴在桌案上装睡。

他知道徐阆知道他看见了,也隐约猜到徐阆此番举动大抵是为了将这件事揭过去。

所以,大徒弟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盛夏炎热,蝉鸣声扰人,他放轻了动作,将怀中的那枚符箓放到徐阆的手边,滚烫的温度逐渐褪去,他说了个“好眠”后,便也向后退去。

那之后,许是因为符箓带来的清凉,徐阆真的睡着了,直到二徒弟来,他才悠悠转醒。

“其实我隐瞒了你们很多事情,不是我不愿告诉你们,而是我无法告诉你们。”徐阆按着眉心,说道,“包括神女峰,包括你们习得的知识,都不是我能将背后的隐情告诉你们的。”

“我知道。”就像那日窥见徐阆心中的半点心事似的,在床上苟延残喘的男人,侧过脸看向他,很艰难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唇瓣没有血色,苍白得像白绸一样,“不必说。”

徐阆逐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裂,有朝一日,终究会轰然倒塌,发出一声巨响。

那会是比青家家主的棺椁合上的那一声更响,比祠堂内的啜泣声更响的声音,在静默中等待,是黑夜里无声无息的暴烈,他将白花放在漆黑的棺椁上,魂魄也仿佛随之而去了。

在大徒弟之后,离开的是小徒弟。他将田家的卜卦之术交予天下人,而天下人所犯下的过错,多半都由于那无法言喻的因果,而反噬到了他身上,令他无时无刻不饱受煎熬。

小徒弟做事虽然踏实,却从来都不是安分的性子,每次修习结束后,他都会偷溜下山。

徐阆找到他的时候,他不顾劝阻,从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正躺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身旁是一棵枫树,火红的叶子挂在枝头,滚烫的颜色将秋景渲染得尤为浓烈。

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晚辈们都叫他好生呆在田家养伤,他却偏不听,转头就将这件事当作了耳旁风,徐阆想,这时候,其他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估计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阆走了过去,拨开地上的碎石子,拂开灰尘,稍作清理后,他掀起衣摆,先是挨着小徒弟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舒服,便顺势躺下去,后脑勺枕在胳膊上。

小徒弟侧目看他,“师父,你不会是来带我回去的吧?”

明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一开腔,徐阆又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

“你看我这个样子,”徐阆眯着眼睛,指了指自己,说道,“你觉得我像是要带你回去吗?”

二人相视一笑,颇有种狼狈为奸的感觉。

此时的小徒弟,比起那时候的大徒弟,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眼下青黑,眉目间缠着一股郁愁,嘴唇发白,皮肉都贴着骨头长,瘦得不成人形,唯有神态仍剩了几分鲜活。

徐阆挂不住脸上的笑,却不想叫小徒弟看见自己如此心烦意乱的样子。万一也惹得他心情不好怎么办?他这么想着,硬着头皮,勉强将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戴在了脸上。

他用平时的语气问道:“这儿有什么特别的吗?你特地离开家,来这里是准备做什么?”

“其实也没别的原因,只是不想死在家里面,每天对着那群后辈哭丧着脸,多扫兴啊。”小徒弟抬了抬下颔,示意徐阆看向那棵枫树,“师父觉得将这里当作我的葬身之处如何?”

“可以。”徐阆头脑昏沉,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幸好他是躺着的,不至于使眼泪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