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过了爸爸的开丧,我打算仍旧回乡下去!”
“什么!要回乡下去?”
吴荪甫吃惊地说,脸色也变了。他真不懂四小姐为什么忽然起这怪念头,他的狞厉而惊愕的眼光钉住了四小姐那苍白得可怜的面孔。四小姐低了头,过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回答:
“我是一向跟爸爸在乡下的,上海我住不惯——”
“两个月住过了倒反觉得不惯了么?哈哈!”
吴荪甫打断了四小姐的话,大声笑了起来,觉得四小姐未免太孩子气。可是他这猜想却不对。四小姐猛抬起头来,尖利地看着她的哥哥。她这眼光也就有几分很像吴荪甫下了决心时的眼光那么威棱四射。她和她哥哥同禀着刚强的天性,不过在她这面是一向敛而不露。现在,她这久蕴的天性却要喷发!
“不惯!住过了觉得不惯,才是真的不惯!也不是房子和吃食不惯,是另一种不惯,我说不明白!天天像做乱梦一样,我心魂不定;可是天天又觉得太闲了,手脚都没有个着落似的!我问过珊妹她们,都不是这样的!想来就因为我是一向住乡下,不配住在上海!”
四小姐例外地坚持她的意见,忽然眼眶红了,滴下几点眼泪来。
“哦——那么,四妹……”
吴荪甫沉吟着,说不下去;他的脸色异常温和了。虽然他平日对待弟妹很威严,实在心里他是慈爱的,他常常想依照他自己认为确切不移的原则替弟妹们谋取一生的幸福,所以现在听得四小姐诉说了生活的苦闷,他也就如同身受那样难过,可是企业家的他,不能了解少年女郎的四小姐那种复杂的心灵上的变化和感情上的冲突!
四小姐却就敏感得多。荪甫那温和的脸色使她蓦地感到了久已失去了的慈母的抚爱。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罢?她随侍老太爷十年之久,也不曾感到过这样温暖的抚爱。老太爷对待她始终就像一位传授道法的师傅,他们父女中间的内心生活是非常隔膜的,而现在,四小姐从哥哥那里得到这意外的慰藉,她的少女的舌头就又更加灵活起来。
“三哥!我刚到上海的时候,只觉得很胆小;见人,走路,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怯。现在可不是那样了!现在就是总觉得太闷太闲;前些时,嫂嫂教我打牌,可是我马上又厌烦了。我心里时常暴躁,我心里像是要一样东西,可是又不知道到底要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些什么;我就是百事无味,心神不安!”
“那么,你是太没有事来消磨工夫罢?那么,四妹,你今天为什么不跟嫂嫂一块儿去散散心呢?”
吴荪甫的脸色更加温和了,简直是慈母的脸;可是他的企业家的心却也渐渐有点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