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一口井,填了他的娘亲。
他连尸骨都找不到,据说里面被倒上了能够化骨的药粉。
他们多恨她啊。
当年他还不到六岁,年纪够当他爹的王兄初登王位,带着侍卫把他关进了老祠堂里。
父母皆亡,他得守孝。胥昌是这么说的,然后派人每日送他一餐稀汤寡水的冷粥。不许他出去,也不许任何人与他说话。
他不能死得太快,因为胥昌不能是个残害幼弟的暴虐君王,尤其是在地位不稳流言暗涌的时候。但他也不能一直活着。
说起来,他得谢谢胥昌的两个儿女才是。如果没有阿慈,他在宗祠里坚持不到后来,如果不是胥康的怪病,他也没法保住性命得见天日。
井前立了一个小小的碑,上面的刻文很简单,只有两行字:“先母涂山窈之墓”“子桓立”都极是他在玄清教中用的名字,桓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母亲在外面流传的姓名是涂窈,但私底下,却曾经告诉过他,自己名叫涂山窈。她最爱桂花,或做糕点或酿酒液,每次喝的时候,都遥遥望着不知处的远方。
都极静静看了一会儿,将壶中的桂花酿倾进井中。
秋风扫枯草,院里已不见了人影。
在那藤椒青泥涂壁的宫殿里,胥有容看着突然出现的都极,不由颤抖了一下,强撑着嗓音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来带你去见你父母。”都极平静地说道。
胥有容先是惊喜,但转瞬间就想到了更多,脸刷一下白了,死死抓住都极的斗篷,问道:“你……我、我父母……”
都极的声音很平静,那双漆黑的眼中却如有霜降:“你该感谢我才是。他们当年,可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没来得及见到娘亲的最后一面,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侍卫拖到了老祠堂里。
胥有容悲鸣一声,冲上去对他厮打。都极轻而易举制住了她,身形一转,带她消失在宫殿里。
……
汤面店里,人们很快就不再讨论梁王胥昌弑父的传言了。
这种传闻能够突然甚嚣尘上,不是正常的情况,有敏锐的人已经从中嗅出了变天的味道,比如这涉州城内,身为梁王心腹的一家缩起来了,另一家自然就风光起来了。
但是,至少现在的梁王还是胥昌,在公开场所,谈这些还是要小心着点。
常安渡拿自己这一路的经历作为话题,与漓池闲谈起来。
“能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常安渡感慨道,“自下了船后,能一路来到这里,我已经很有运气了。”
他是从卢梁交界的九曲河岸进入的梁国,而涉州城已经是梁国腹地。这一路百千万里,妖邪横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莫说修行,连拳脚都练得粗浅,能够平安来到这里,几乎能算作奇迹。
“或许是……保佑。”常安渡把中间那个词含糊了过去,因偶遇漓池的喜悦之情也抑了下去。
他想说的是父亲。自从在九曲河旁的周家村得了那一梦后,他就感觉到,父亲确实已经不在了,死在那条河里,死在恶神手中。可未见尸骨,只是做了一个梦,常安渡心中还是存着一丝微小的希冀——也许、也许他的父亲还活着,只是流落在梁国没能回去呢?也许那个梦只是他听了大周的话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
也许,他只要不承认,父亲就真的,还在梁国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呢?
正说着,店小二端着汤面上来了,搅断了他的哀绪。
青花勾勒的白瓷碗里热气扑面,微黄的清汤里盛着小半碗雪白的细面。挑面的人是个熟手,一根根面条齐整地卧在碗里,汤上浮着几点香油花和雪白碧翠的葱丝。用筷子一搅,面条历历分明地散开,散出扑鼻的鲜香来。
常安渡低头,借面汤的白汽遮掩闭了会儿眼睛,再抬头又对着漓池笑起来:“李先生快尝尝!他们家的汤底是用羊骨熬的,面条劲道,鲜得很。”
碗里的面并不多,柔韧有弹性,面香浸着汤的鲜,几口就挑完了,剩下大半碗的热汤,可以捧着慢慢呷。店家并不怕人占位子,店里多是这样的客人,吃完了面一边慢喝热汤一边闲谈。在这霜降的秋寒里暖身,惬意得很。
常安渡续上之前的话:“我刚开始跟本没想能到涉州城,就想先找一个稳定点儿有庇护的地方活下去。”说到这他不由苦笑了一声。
他想得简单,反正自己也流落在梁国了,母亲妻儿都在卢,但他也没法回去,只能在梁国,尽力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要等到以后终于有了回卢的机会,自己却已经没命了。
“结果……”常安渡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