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负睁开眼,面色柔和下来:“快请进来。”
一个漆发如墨两鬓生白的修士飘然走了进来,他看上去温和而宁静,一双眼睛中好像同时藏着孩童的天真纯粹与老人的温和智慧。
别初年走到她榻边,阻止了她起身的打算,手指在上空拂过,几滴甘露落下。应不负眉眼间的痛楚减轻了几分,慢慢松了口气:“还好有真人在,孤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王上吉人天相,就算我不在此,王上也早晚会脱得此劫的。”别初年不急不缓地说道,他说话自带让人信服的味道,连应不负身后的宫人都露出理当如此的放松神情。
应不负却神色莫名地笑了一下:“吉人天相。”她挥了挥手,除了她身后的那一个,其他宫人都退出去了。
“真人,孤又做梦了。”应不负闭上眼睛,“孤又看见延年了。”
给她揉着太阳穴的宫人面露忧色,别初年取出一枚香丸,宫人忙接过,嗅过之后轻手轻脚地放入熏香炉中。
应不负继续道:“他还是才三岁的样子,满宫挂白,他哭着向我伸手要抱,问我爹爹在哪里。”
别初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辛热的香气从熏香炉里慢慢弥散开,应不负的眉又松开几分,自语似的呢喃道:“但我抱起他后,他就突然变了脸,恶狠狠地看着孤,问孤为什么要杀他。”
殿内静得近乎死寂,宫人手上很稳,额上却见了汗。
小隋王死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没人敢问。在应不负刚成为隋王的时候,还有脑子不清楚的大臣试图以此逼问来压制她,被应不负轻轻巧巧地驳回去了,她倒没把这人怎么样,但后来这个脑子不清楚的似乎想表现一下自己的气节,不好好干活耽误了应不负的命令,就被她撸下去撵回去种田了。
总而言之,现在能留下来的都是脑子清醒的人,没有再问这事的。问出来了又怎么样?现在这个隋王心性不差也有手段,隋国现在情况不错,如果真的是她杀了小隋王,难道要因此与她杠上吗?把她拉下来,应氏无人,隋王之位无人,隋国必乱,然后怎么办?既然决定了以后要与这位王上相处,那又何必再把当初的事情拉扯出来?真扯出来就难看了。
因此,小隋王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件事就含糊了过去,没人理会没人在乎。
可现在应不负自己把事情说出来了。
宫人心中紧张,别初年却神色安然,好像应不负说的不是这样了不得的事一样。
应不负的声音弱了下来,她的呼吸渐渐缓长,竟倚在榻上睡着了。宫人解了她的头发,用一柄木梳慢慢替她压头皮。别初年双目似睁非睁,像入定了一样,殿内静得吓人,只有宫人一下重似一下的心跳。
但没过一会儿,应不负就醒了,她眨了眨眼,问道:“孤睡了多久?”
“不到半刻。”宫人小声道。
应不负看向别初年,歉意道:“孤精神不济,怠慢真人了。”
别初年温和道:“王上保重自己为要。”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盒子,盒子里装着数枚香丸。宫人接过看了之后,忍不住道:“真人可否再多拿一些药来?”
别初年神色稍稍严肃:“药性治病,却也伤身,不可多用。王上的病症以后会好的,现在用此药缓解病痛尚可,却不应过于依赖,应当节制才好。”
宫人只好垂首。
别初年又对应不负道:“王上的梦不必在意,那只是梦而已。”
应不负笑了笑,起身相送:“孤知道了。”
别初年早在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就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不然她也不会让他一试为自己治病。她那个弟弟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就算真的成了怨鬼作乱,她供奉的那些修士们也不是白给的,早就解决掉了。
别初年对她说,她的头痛症是劫,所以治不好,只能缓解,熬过去也就好了。这个说法与其他修士的说法虽然表达不同,但意思是相类的,互相印证之下,她自有判断。
应不负把别初年送到门口,她最近被病痛折磨得消瘦了不少,散开的头发还没来得系上,和宽大的衣服一起被风扯得飘飘摇摇,衬得人娇怯可怜。宫人想让她回去,却又不敢劝。等别初年的背影也看不见后,应不负才带着宫人回到殿内,抱着宫人给她准备的暖炉,闭着眼睛好像又睡着了。
宫人轻轻梳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忽然听应不负道:“阿鹿,你最了解我。如果哪一日你发现我不对劲,就去找薛先生杀了他吧。”
阿鹿一惊,不由唤道:“王上……”
应不负仍闭着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反问。
阿鹿定了定心:“我会做到的。”
薛先生是勇胜塔第八层唯一一个修士,第九层没有人,他就是勇胜塔中最顶尖的那一个。薛先生是个武痴,在知道隋国的情况后就跑来了,应不负一直倾力供养着他,但却一直没有所求,这令薛先生心中有所顾虑,他就又跑来找应不负,在与应不负谈过一次后,他就又安心待了下去。
当时两人相谈的时候,就是阿鹿在外面守着门。这一谈下来,除了给隋国谈来一位供奉,还给阿鹿谈来一个师父。不过薛先生是不认的,薛先生说她虽有天资,却没有修行的心,所以不会收她为徒,只愿意指点指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