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幼年的大榕树,十六岁皇城的雨,临河城的红月,三年之约时的种种以及最后未能完成的婚礼……
还有那个亦真亦假的梦。
这就是一生了,短暂如花开一季。
孔雀停下了身影,却不是生出了怜悯,而是想用最盛大的手段将这场战斗终结。
它的身前,法盘如轮,逆转而动,一支翠色翎羽从中浮现。
孔雀翎。
这是真正的孔雀翎!
是人间传说中的兵器,只与死亡勾连,是为必杀之箭。
……
……
暴雨、雷电、泥泞湿滑的石阶,狂风吹到的树,以及所有黑压压的、迫近瞳孔的一切。
这是宁长久能看到的一切。
狂坠的雨点如水银泻地,哗哗地压来,他的身体虽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但灵力几乎见底,即使如此,他依旧坚持分出一部分,为司命去挡雨。
“不许睡啊……你现在在我的背上,你说你不喜欢和我睡一起的,说话要算数啊……”宁长久的声音沙哑而哽咽。
司命还没有昏迷,她垂在宁长久身前的指尖还在颤抖着,但她瓷白的脸上已覆上了微红的光,长长的睫边,黛红色烟一样扩散开来,如描的眼线,却胜过人间一切的脂粉。
和赵襄儿一样,她此刻绝美上浮现的,是死亡来临前独有的凄艳。
她们遥遥相隔万里,却有着共同的,决绝的美。
宁长久不知道赵襄儿如今的情况,若是他再看到朱雀幻境中的场景,本就飘摇的道心恐怕真要崩得四分五裂了。
司命的声音很低:“嗯,算数。”
宁长久话语不敢挺:“撑住,我们现在在昆仑山上,上了昆仑,就能见到师尊了……我师尊神通广大,一定能救你的!对了,你不是也一直想见她的么?”
司命其实看到了天竺峰的字,她鼻尖酸涩,还是嗯了一声。
宁长久一步便越过十余级台阶,身影飞速跳动着,他声音急促道:“还有……嫁嫁还在等我们呢,如果我一个人回去,她该有多伤心啊,你是虚幻嫁嫁的,不忍心看到她哭的……”
司命想到了陆嫁嫁的容颜,那张脸在脆弱的记忆里不太真切,洛书楼的初见恍若昨日,豢龙崖的涛声已在梦中。
她的眼睛越来越黑。
宁长久见没有得到回应,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轻道:“雪……雪瓷?”
司命微微回神,她的身子很轻很轻,像是置在左肩的一朵山茶。
“嗯……我……咳,在听的。”司命嗓音轻柔。
“嗯!”宁长久抽了抽鼻子,扶着她的双腿,跃入了黑暗无边的大雨。
一路上,宁长久为她回忆着许多事,有断界城的种种,有山海横流秘经尽头的那场日出,有枯井旁眺望的新月,有洛书相逢,有此后的烟花与纸鸢,有烂醉如泥的雪夜……这是他们所有的,视若珍宝的一切。
宁长久将回忆掰碎,一点点将之换作呼唤。
司命能感受到他的心意,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历这么多事了,断界相逢至此的两年,似长过了过去一千年的光阴,她第一次勇敢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她始终怀念着七百年前神官的冠冕,但此刻,她花瓣般的心脏里,却只剩下白衣少年在那里微笑,平静温柔。
她想要永远地将之抱拥,揉在怀里,却为时已晚。
金翅大鹏杀不死她,九灵元圣也杀不死她,一切的生灵都杀不死她,真正要杀死并可以杀死她的,是这片她置身天地啊,它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这才是她漏算的最关键之处……早该想到的。
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日晷的碎裂不可逆。
哗得一声里,雷光再次照彻苍穹。
宁长久的脚下,台阶化作了平地。
这里不是昆仑,只是高一些的山峰罢了。
他来到了尽头。
眼前,一个黑影盘膝而坐,他垂着双翼,背上密密麻麻遍布伤口,黏稠的血液混着雨水横流,身躯在暴雨中显得干瘪。他佝偻着身子,嶙峋的背脊上下起伏,他肌束撕裂的手臂半举着,搭着身前的某个东西,似也用光了力气。
“你终于来了。”金翅大鹏仰起头,看着漆黑的雨和夜空。
司命趴在宁长久的肩头,声音纤细,挤出了几个音节:“放下……我,杀了它。”
宁长久沉重点头。
“好,杀了它。”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将她轻轻放下,额头碰着她的额头,道:“千万不许睡,不然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司命靠在一旁的树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笑容凄艳:“嗯……我等你回来睡。”
宁长久身躯战栗,胸腔如被烫油浇过,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他拔出了郁垒剑,紧绷的身躯缓缓站起,杀意充斥每一节骨节,他回过身,怒吼着,朝着金翅大鹏的所在冲了过去。
金翅大鹏握着手中的棍,也缓缓起身,他的骨头咯吱咯吱地作响着,本就碎裂的骨架已近分崩离析的边缘。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巨弓。
这是天竺峰。
这是他的圣器所在。
他本以为自己历经生死,能在绝境中将其拔出。
但人生终究不是神话故事。
他已临近终点,圣器却依旧宛若磐石,于狂风骤雨中纹丝不动。
宁长久狂吼着撞了上来,宛若饿了四千年的虎,每一记咆哮声都是骨骼碰撞的狂鸣之响。
司命微微睁眼。
茫茫的大雨里,她看到了烟花……那是剑与棍碰撞的火光,一朵又一朵地炸开,姹紫嫣红,如此美丽。
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烟花越来越远。
可惜这次看烟花的,少了嫁嫁和小龄。
她并不知道,此刻陆嫁嫁也已要败了。
而且败得很彻底。
柳珺卓惜才,却并未留情,这一剑之后,陆嫁嫁从此的大道都有可能被斩断,一生只能在紫庭巅峰徘徊。
命运之神似在开着什么玩笑,将厄运的旨意同时传达了下来,诛连所有相爱之人,并传谕不可忤逆!
钢铁的尖锐之声炸开。
宁长久嘶吼着,将金翅大鹏逼得节节后退,金翅大鹏挥舞着神棍,神棍越来越不坚硬,上面时不时浮现出一只尖嘴猴腮的脸,它抱着头,痛苦地大叫着,似不想沦为兵器,要显化原型。
金翅大鹏将大部分的力气拥在拘押圣器身上,无力招架宁长久的攻势,被他直接撞过了悬崖。
嘭!
金翅大鹏的双翼展开,炸出风声,狂霖席卷之间,他盯着宁长久,声音切骨:“凭你也想杀我?”
宁长久的声音同样沙哑而怨怒,他的声音不似自己发出的……数千年前,自己似乎也在类似的时候,发出过同样怨毒的诅咒:“我要把你开膛破肚,断颈碎颅,斩得你永入不得轮回!”
狂啸声里,宁长久如铁的双肩拔起,修罗身体再度钻出体内,却不再是威严模样。
修罗扭曲、干瘦、如受了炼狱之刑百万次的鬼。
它镀着金光璀璨的外表,却发出了尖酸瘆人的尖啸。
宁长久血衣残损的模样也似鬼。
他与修罗真正融为一体,他双手握剑,挥舞郁垒,怒吼着扑向金翅大鹏。
短暂的交锋后,骨头粉碎的声音再度响起。
金翅大鹏从未见过这种力量,他的身前,扑向自己的哪里是人,分明是满怀怨恨的魔头!他疲惫地格挡着,胸骨被撞得塌陷了下去,身体扭曲得不成成型。
他发出了痛苦的叫声,运转全力,也挥打下去了一棍。
宁长久根本不看这一棍,他切入棍法的缝隙,寒光如弧。
咔擦。
金翅大鹏右臂被斩断!
握着如意乌铁神棍的手坠下了漆黑的山崖。
他想要用念拾回,但宁长久的剑已再斩而来,直接刺破了他单薄的胸口。
剑刃透体而过。
宁长久仰起头,看着他,少年的容颜夹杂着手刃强敌的欢愉和至亲将去的悲痛,极致的情绪扭曲着,纠缠出令人心悸的妖异之美。
轰!
宁长久压着他的身子,向着上空飞去。
金翅大鹏再难忍受死亡的威胁,他另外半张面具也碎了,剥落了下去,露出了丑陋的脸。
他狂扇双翅,体内最后的灵气自爆般涌出!
炸飞的血肉里,宁长久未能支撑,身躯被掀飞出去,重重地砸回崖上。
半空中,金翅大鹏的模样无比骇然——他胸腔彻底空了,碎骨和血肉不停落下,雨丝从空洞中穿过,肉身破碎的边缘处,心脏却还在鲜活地跳动着。
他已必死无疑。
但生命的最后,他不甘心被人当做野鸟一样斩去肢体和双翼,最后被人以剑刺破心脏。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心脏,忽然露出了快意的笑。
那就……一起死吧。
残破得只剩金缕的佛国图张开,九位神魔神色悲悯,一一走来,钻入他的身体。
他悬在空中,如吊死鬼,也似太阳——一轮即将坠入山谷,永不升起的夕阳。
暴雨还在落下,宁长久从悬崖上起身,他抬起头,看着雨中突兀升起的金日,记忆的大门轰然大开。
射下来!把它射下来!
体内,似乎什么声音在大喊……不,那不是任何人的声音,是自己血脉奔涌的响动!
可哪来的弓呢?
他的手搭在了石化的圣器上。
道姑纯阳密卷真正燃烧了起来。
本已视死如归的金翅大鹏从未想过,自己生命的最后,还能见到这样的画面!
宁长久握着石弓,缓缓拔起了钢铁似的身躯。
石弓颤抖着,风化的岩石表层剥落了下来,露出了其后巧夺天工的刚劲轮廓。
司命看着他握着弓的身影,解开了最后的疑惑……果然是你啊……她在心中自语。
宁长久握着弓,难以想象的力量涌来,他双瞳红炽,手指勾弦,四周的风雨雷电为神弓所慑,绞杀着涌来,于弓上形成了笔直的箭杆。
金翅大鹏的绝杀之式还没蓄势完成,他只要一箭射出,就能将其彻底诛杀。
但金翅大鹏毕竟是一代妖圣,他没有在过度的震惊中失去神智,任人宰割。
他狂震双翼,在空中不停地闪动,变幻着位置。
宁长久的金瞳无法锁定它的方位!
他勾弦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暴怒。
而这该死的时候,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致,竟生出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