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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死,化作大火的城池,她对他的怨恨是一切故事的开端,她第一次离开王都,回头望向纸醉金迷的盛京时,心里想的是总有一天,她要回到盛京来,她要将将卢阳王高高吊起,对着谢府的方向,对着昔年死在动荡山河里的天下百姓,以最凄惨的死以作偿还。

可是事实上结束一切都并不是她,在她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的时候,他就以那么滑稽和荒诞的方式死去,死在了他最瞧不起的妻子的手里,没有山摇地动的兵变,没有四海皆惊的动乱,在真正的乱世开始之前,就如此悄无声息的结束了一切。

她所最怨恨的人,就这样在她还没来得及报仇的情况下死去了。

可是她听到了之后,竟然只是感到微微的茫然。

她是在这一刻,才这样清晰地发现,在从烟雨霏霏的盛京离去的那一天起,自己竟然已经走了如此之远,以至于那曾经足以主宰她整个人生的仇恨,竟然已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不是不怨恨,她不是不愤怒,即使此时此刻,她心中仍然燃烧着极致冰冷的火焰。

可是那和卢阳王没有关系。

和她离开温暖狭小的闺阁之后,所见过的天地比起来,和那即将在她面前张开大门的,触手可及的未来比起来,他实在是太渺小了。

她感到茫然,并不是因为前方有路,仅仅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要走的路前方其实是有东西的,尽管那是她从未想要的东西。

多古怪啊。

谢晟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沉默,或者说他总是很习惯于季青雀的沉默。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好像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常常便会在季青雀说许多话。

他从前还会想,这样是不是不大好呢?

可是又为什么不呢?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为你说出的任何话,都不会感到惊奇害怕,能够理解你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未说完的话,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把自己装成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用和所有人一样的贫乏无味的方式说话呢?

“皇后娘娘,”谢晟凝视着随风摇摆的秋草,微微蹙眉,轻声说,“她说,我是谢家子弟,流着谢家的血,自当挽天倾,扶社稷,可是我后来想了想,觉得我身上并没有流着这样的血。”

他托着腮,慢慢想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

“更何况,谢不归本来便不是什么行善积德的好人,我总在想,他的血流淌了几百年,流到了那么多忠君爱国的人的身体里之后,可能就唯独在我一个人身上复苏了吧。”

“我想打仗,我想上战场,我从小就觉得这是我该做的事情,便是为这些事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不害怕,也没什么可怕的,就连眉头都不必皱一皱,”谢晟顿了顿,才继续开口说到,“可是去扶持着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去为一个走到末路的王朝奔波,将自己的一生都用在这样荒诞无稽的事情上,我并不喜欢,也不想做。”

季青雀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看,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我不喜欢,那个孩子也未必喜欢,就连这天下人,也未必喜欢这个这个留着宗室血的孩子,这么一件除了大义之外便无任何人喜欢的事情,那么为什么要去做呢?”他摊开手,眉宇间有一丝真切的疑惑。

“而且,皇后娘娘其实犯了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你知道吗,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就比旁人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从小到大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想做什么都能做成,和张小胖那种又柔弱又笨的傻瓜一点儿都不一样。”

“你能明白吧,当你从小到大就强过旁人许多,天生就站在高处,低下头就能俯视天底下的大多数人的时候,是很容易产生一种飘飘然的错觉的,那种自己生而不凡,无所不能的错觉,好像天塌下来,都应该自己去扛一扛。”

谢晟沉默片刻,又笑道:“但是那只是一种错觉罢了,我和小胖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点石成金的道士,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一样被刀刺了便会流血,受了伤便要吃药,不是别人相助便不能活下来,感到了痛便日日夜夜想要偿还。我和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旁人才能活到今天,独自一个人,做不成任何翻天覆地的事情。那时候所产生的无所不能的错觉,不过是因为无知。”

“皇后娘娘好像真的觉得那种托孤给重臣,单枪匹马,孤胆英雄,终于重建王朝的故事是真的一样,可这天底下其实没有那样的人,也没有那样的故事,但凡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人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去做到这样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是弱者,我做不到,也没有人能够做到。”

漫长的死,化作大火的城池,她对他的怨恨是一切故事的开端,她第一次离开王都,回头望向纸醉金迷的盛京时,心里想的是总有一天,她要回到盛京来,她要将将卢阳王高高吊起,对着谢府的方向,对着昔年死在动荡山河里的天下百姓,以最凄惨的死以作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