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难行,又因为近日总是夜雨不断,山路上到处都很湿滑,即使有高悬的月,随玉也依旧走得很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了满身的泥泞。
夜风很凉,吹在随玉身上的时候他起了一身的寒颤,夜空里偶尔有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叫,随玉定了定心神,脚下行路却是越发地稳。
一夜的时间,也只够随玉从山上走下山,晨光熹微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镇子的虚影,随玉送了一口气,从包袱里找出从家里偷出来的姜,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把那姜细细地碾碎,流出不少的姜汁,顾不得干不干净,随玉直接把那姜汁涂在了脸上,原先白皙无暇的脸,顿时就变得蜡黄,还有些泥土,灰扑扑的。
这是荣阳告诉他简单乔装的办法。
随玉靠在一块石头上歇息,他不用走进镇子上,只需要坐在镇子上唯一一条路上等,等着过往的商队。
他的心里有些急,害怕他们会发现他不见了,会有人来把他抓回去,又怕被抓回去之后没有办法面对林华和春娘,他们都是对自己很好的人,随玉害怕见到他们失望的眼神。
随玉并没有等多长时间,远处就传来了马车轧在官道上沉闷的响声,随玉立刻睁开了眼睛,走到官道的一边静静地等着过来的商队。
他的运气还算不错,遇到的第一支商队就是从云西去往中州的一只运送山货的镖队,旁边还跟着几个镖师,为首镖师脸上有着一条很长的刀疤,随玉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心里发虚,真正见过血手上沾过人命的人,只需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就能让随玉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哥儿吓得腿软。
这人跟林牧青身上的气质很像,只是他很熟悉林牧青,所以并不怕他。
刀疤脸只是上下打量着随玉,看着他全身是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为了避免给镖队带来麻烦,他问:“你一个哥儿..”
他话还没说完,随玉立刻说到:“我的夫君在中州,他写信让我去的。”说着又从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一封信,递到刀疤脸的手上。
刀疤脸很快扫完了信上的字,也信了随玉说的话,只是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随玉才想起什么,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把碎银交到刀疤脸手上,他掏银子的动作一点顾忌都没有,有很多人都看到了他那个包袱里装的好几锭银子。
随玉说:“麻烦您了,我就跟着你们到中州,我夫君会来接我。”
刀疤脸接下了他的银子,他的动作间脸上的疤像是一条扭动的虫子,随玉飞快地看了一眼又立刻低下头。
“行,既然跟我们一起,就要守我们的规矩。”
刀疤脸松了口,前面已经有人来找他,催着出发,刀疤脸看了随玉一眼,随手指了一辆拉货的车:“跟着他们坐这辆车吧。”
随玉这才松了一口气,跑到刀疤脸指给他的车上,不敢凑得太近。
所以只坐了一丁点边缘,一只手抱着包袱,另一只手牢牢地攥着车的边缘。
车队慢慢地启动,在晨雾里安乐镇的轮廓也从清晰到模糊,那座高大巍峨的大山,也渐渐地只在随玉的眼睛里留下一个山尖,慢慢地就再也看不见了。
随玉的心沉了沉,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明明是他自己要走的,可真正看不到这个小城的时候,又像是酸甜苦辣咸五味都陈杂在心口,世间万般苦难让他一一尝了个遍。
随玉心口酸涩,听着闷重的马蹄声,心口也是闷着,不一会儿车队就加快了速度,随玉也就无瑕再去想别的,只是更用力地抓紧了马车车辕。
随玉一心往前,可寨子里却是翻了天。
林晚夏家大半夜地着了火,因为是深夜,烧了好一会儿才被起夜放水的人看见,那人的嗓门儿大,一声「走水了」惊醒了大半个寨子里的人。
寨子里乱成了一团,很多人连衣裳都没穿好就急忙跑出去救火,每个人都拿着自家的木桶盆子,从井边打了水再往林家跑去。
林晚夏知道消息的时候没能扛得住,直接就晕了过去,还好来救火的人来得快,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晕在门口的林晚秋,把人拖出来的时候,别的地方倒是还好,只是他的左脸被烧伤得特别严重。
其余的人救火的救火,剩下的人把林晚秋往向阿么家里送。
林华也被吵了起来,也帮着运了很多趟水,看火灭了之后才靠在自家大门上喘气。春娘是在火已经救完了之后才醒过来,看着烧成废墟的房子叹了一声造孽。
林华越坐越觉得不对,平时随玉起床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房间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昨晚上那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出房门。他想可能是随玉不舒服,又跑去向阿么家里问向阿么要了两贴安神补脑补药回来,他身上有林牧青给的零花钱,买药绰绰有余。
只是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随玉还是没有起床。
他等不及,只能推开门:“嫂子。”
屋里很安静,只能听见从窗边吹进来的风。林华慌了神:“娘,娘!”
林华从来家里之后,就一直是一个沉稳的性子,春娘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怎么了?”
林华站在屋里,手足无措,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整整齐齐的床铺,和放在桌上的一个他很熟悉的信封:“娘,嫂子,嫂子不见了!”
春娘的心一惊,她从来没有想过随会悄无声息地跑掉,放衣服的柜子里少了几件旧衣,而她给随玉做的那几件新的厚实的衣裳他一件都没有带走。
“娘,怎么办啊?”林华平时再老成,他也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遇到事情也只会哭,只会找自己最信任的人。
春娘定了定心神,蹒跚着脚步去了林平家,这次跟林牧青出去的是向至,林平留在了寨子里,春娘只能先去找他。
林平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他也刚歇下一会儿,抢了一夜的火,他已经累得快趴下了。青哥走之前专门叮嘱他要看好春娘和随玉,谁知道青哥刚走一天,寨子里走了水,青哥的夫郎也不见了。
林平薅了一把头发,喘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咱们把大黑带着,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人。”
春娘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阿青把大黑带走了。”
林平又开始挠头,他平时打打杀杀还行,真遇到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他也抓瞎,只能说:“先找一个人去找青哥回来,剩下的跟我下山去找,事不宜迟,赶紧出发。”
林华本来想跟着去找人,被林平拦住:“你就安心待在家里,别到时候我们又要找人,又要照顾你。”
他只能含着泪,看着寨子里的人兵分两路,林平带着人往中州的方向,另外一个周意往林牧青的方向去。
他站在下山的路口,看着行色匆匆的背影,他握紧了拳头。
此时他的背后有撩闲的几个大婶,一直以来就是好事多嘴的人,她们看着林华,又看了一眼快烧成废墟的林晚夏的家:“该不会是有人纵了火,跑了吧。”
另一个周婶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哎呀,我就说嘛,怎么会这么巧呢?”
一时间都呼和起来,林华听了两句就听不下去了,他跑到几个人中间,用蛮力把她们都撞倒在地上:“你们胡说!我嫂子不可能干这种事!都是因为林晚秋他吃了我嫂子的兔子,我嫂子才会离开的!”
“嗨呀,就几只兔子,那你嫂子也太小气了!”周婶爬起来,“我看他就是对上次的事情不满意,才跑了的。明明人家都已经道歉了。”
林华呸了一声:“你们就乱说嘴吧,等我哥回来,要你们好看!”他说完就回了家。
可在家里焦急地等待也不是办法,林华吃不下睡不着,看着渐渐又落山的日头,终于是忍不住往向阿么家里跑去。
林晚秋这会儿躺在床上,脸上被裹上了厚厚的一层纱布,有青绿色的药汁渗过了洁白的纱布透出来。
林华跑进屋子的速度很快,林晚夏守在他的旁边,眼睛已经肿的像核桃一样,不知道哭过了多少次。他看到林华进门,也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最后又把眼神落在林晚秋的身上。
“他活该。”林华说。
林晚夏本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听见林华的话之后他立刻站起身来,一把揪住林华的领子:“你说什么?”
“我说他活该!”林华瞪大了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都是你们两兄弟,把我嫂子逼走了。”
林晚夏没能控制住自己,一巴掌扇在了林华的脸上:“小秋现在生死未卜,你是他的朋友,你就是这么对他的?”
“他早就不是我的朋友了,从他上次要害死我嫂子,从这次他偷走我们家的兔子杀了,他就不是我的朋友了。”林华捂着脸,“他活该!”
“林华!”林晚夏还想打他,林华反口就咬在林晚夏抓住他的手上,咬得林晚夏手腕上已经血肉模糊。
他站起来,指着林晚夏的鼻子:“上次的事情,我嫂子说原谅你们了,兔子的事情,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他。还有,我嫂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等林晚秋好了,我会天天跟他打架给我嫂子出气的!”
林晚夏用自己的衣角擦干净了自己手腕上的血迹,才气喘吁吁地抓住林华:“林华!我才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庆幸我哥没娶你!就凭你还想嫁给我哥,也不照照镜子,你哪点比得上我嫂子!”林华呸了一口,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眼泪,又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的随玉,越发觉得他们兄弟两个面目可憎,一个人面慈心恶,一个心狠手辣。
他一把推开林晚夏,重重地撞在他的肩膀上,右边脸高高地肿起来,他抹了一把脸,才跑回家。
春娘看到脸肿起来的林华,惊得跳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春娘急得口干舌燥,大儿子一出门,儿媳妇就不知所踪,小儿子又满身是伤,她这一辈子,好像总是什么都做不好。
她颓然地站在原地,望着高悬的日头,眼前是一片白,林华赶紧过去认错:“娘,娘,我错了。”
春娘只是朝他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万般滋味统统袭上心头,整个人再也承受不住,朝地上跌坐,林华力气不算大,接不住她落下的身子,这时一双大手绕过林华,稳稳地接住了春娘。
是林牧青回来了。
林牧青他们本来歇在官道上,本意是想小歇一会儿就出发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