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辞压住上扬的嘴角,忍住吞口水的冲动,淡淡开嗓:“一般,不怎么样。”
宁扶疏丝毫没有怀疑,点点头表示知道。她心想北地菜式重油盐,江南则喜甜食,顾钦辞初来金陵一年,无可免俗地还没适应两地口味差异,便不勉强他,独自一人吃完剩余所有糖糕。
殊不知,顾钦辞在她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暗暗磨动牙齿,内心咆哮:他只是说味道一般,又没说难吃!
他还是想再要的啊!
顾钦辞重重甩了下马缰绳,银鬃马顿时飞奔起来,四只蹄子仿佛不沾地似的,如流星赶月。宁扶疏不像很多初次骑马的闺秀女子般感到害怕,相反她享受披散后背的墨发随风肆意扬起,两侧景致不断后退,从眼前一晃而过。
好似潜藏在身体里的本能,宁扶疏隐隐怀疑,在她穿越之前,原主应当是会骑马的。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宁扶疏遥遥望见一个八角翘起的凉亭出现在青石板路尽头,石桌前围坐着三人正优哉游哉打着叶子牌。
听见骏马嘶鸣声,亭中一人回头朝他们望来,同时扬声唤道:“小朝歌你可算来了。”
“咱几个等你等得巴巴玩了半个时辰的四缺一,这牌都打得不尽兴。”
宁扶疏看清她们的样貌,其中身穿桃粉襦裙,瞧着年纪比她还小的应当是静姝郡主无疑。而调侃她迟到的人,自是沁阳大长公主。至于另一人,见她走近立即起身朝她客气行了一礼,宁扶疏猜测大抵是大长公主结交的好友。
她翻身下马,端出与人相熟的笑颜:“姑姑就别打趣儿我了,凭我的手气,若我上桌你们才是真的不尽兴。”
传闻朝歌长公主牌技传神,无论樗蒲骰子叶子牌,赌棋赌球斗蛐蛐,样样精通,几无败绩。
沁阳大长公主爽朗笑声回荡山谷之间,和清风暖阳融合:“是是是,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小朝歌你曾经易钗而弁混进地下赌坊的光荣战绩。”
“什么战绩?”静姝郡主好奇问道。
沁阳大长公主性子豪迈,说话也从不拐弯抹角,直白话语张口就来,手执帕子对着宁扶疏一点:“她呐,一手操作让对方庄家输的连裤衩都不剩。”
静姝郡主微讶:“然后呢?真脱了?”
“自然是真脱,他既然敢赌就必须输得起。”沁阳大长公主道,“虽然那臭男人挺怂挺没胆的,紧捏着裤腰带不肯松手,但他那点力气哪里比得过咱们小朝歌的侍卫,三两下就给他扒了个干干净净。”
沁阳大长公主啧啧两声,颇显遗憾摇头:“但也难怪他捂着。”
“不是我说,就那小鸡仔跟鹌鹑蛋似的,真没啥看头。”
本没想听她们谈话但偏偏不经意听清了全部的顾钦辞:“……”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胯部。心想鹌鹑蛋的话,那确实挺寒碜的,自己肯定不至于。
宁扶疏如果看见他的,应该不会嘲笑嫌弃吧。
等等!打住!
思绪被带偏的人猛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什么乱七八糟的。青天白日、艳阳高照之下,跟别人比那污秽腌臜的玩意儿算怎么回事。
顾钦辞,你有点礼义廉耻好不好。他觉得肯定是因为自己最近跟宁扶疏接触变多,思想都被她同化了。
这种言辞论调,别说是本该恪守规矩方圆的皇亲贵胄,就连边关没读过几本书的抠脚大汉都讲不出口。
顾钦辞在心底默默背诵道文,平心静气。与此同时,沁阳大长公主的话音再度携秋风入耳:“不过这些说到底都是小打小闹,后头发生的事儿,才真正叫人大跌眼镜。”
“那赌坊的黑心老板肉疼几块赌钱不肯给,就想杀人灭口,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小朝歌的侍卫当场擒拿。借着这桩事儿,不仅端了那个黑赌坊,还牵扯出一大批背后牟利的贪官污吏。”
“长公主表姐好生厉害。”静姝郡主由衷夸道,“但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便是你刚出嫁那会儿。”沁阳大长公主道,“你彼时一腔热血沉溺在情情爱爱里,所有心思都扑在那个臭男人的身上,自然不知道金陵城中发生了些什么。”
静姝郡主面露愧色,讪讪反省:“是我年少轻狂太愚蠢,以后再也不会了。”
顾钦辞敛睫回想了一下,静姝郡主出嫁是在建兴三年初,而他和朝歌长公主成婚在建兴三年末。也就是说,沁阳大长公主口中这件事发生时,他已然接到赐婚圣旨,正在奉旨入金陵的路上。
可他也没有听说过这桩奇谭。
顾钦辞兀自沉默着,他想起来了。
他自从跪迎圣旨的那一瞬起,就打心底里憎恨朝歌长公主。揣着恨意离开泽州,南下皇都;又揣着恨意拜堂成亲,独居侯府;因为揣着恨意,所以跟宁扶疏眼不见为净,所以宁扶疏做的任何事情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他曾冷言冷语地对身边亲卫道:有关朝歌长公主的一切,都别报到他面前,脏了他的耳朵。
除非长公主暴毙,那他做梦都会笑醒。
顾钦辞屏蔽了宁扶疏,难怪他不知道。
但这晌,他惊觉宁扶疏早就在他没看见的地方严惩了佞臣,归还百姓血汗钱。至于后来严禁沿海州郡进贡百爪蝶蚌,彻查六部账簿明细,运送军资粮草支援边关,不是因为被顾钦辞掐脖子下杀手才做给他看的,而是长公主本就如此。
宁扶疏本就目有山河,腹有乾坤。
顾钦辞没法下断论说长公主是君子,但他自己却实实在在是个小人。
他在过往的日子里画了一个牢笼,里头有为君不贤,有贪墨敛财,有残害忠良,有结党奸佞,还有心无百姓。他再把朝歌长公主的名姓塞进牢笼里,将宁扶疏关进这些罪名里,扣上铜锁。
不论宁扶疏有没有罪,他因私人怨恨而一叶障目。欲加其罪,何患无辞。
纵然她负了顾家,负了自己,可她没负苍生,没负黎民。
顾钦辞抬眸寻找那道胜比丹枫明艳的绯红,他给自己今日稀里糊涂就骑马出门,又稀里糊涂地上了栖霞山找到一个合适借口。如果宁扶疏勉强算半个称职的君主,那他在她面前称一声臣,便不算憋屈。
他告诉自己,这是父亲从小教导他,身为人臣对君上该尽的忠。
另一边,凉亭内女子间的谈话还在继续,她们聊天的对象已经从姗姗来迟的宁扶疏变成为情所伤的静姝郡主。
相貌稍显活泼的小郡主撅着嘴,嘀咕说着:“我挑人眼光确实不太行,这点我自己也晓得,否则当初便不会看上那位满口谎话的渣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不需要男人对我忠诚,我只要他们哄我开心,供我取乐。”
“所以呢,用情深浅都无所谓,脸蛋才是最重要的。”静姝郡主俏皮背着手,仰头像是小孩儿讨赏般冲着沁阳大长公主笑,“姑母,让我瞧瞧你家的小郎君呗。”
沁阳大长公主屈指刮了下她的鼻梁,眉目柔和地连无奈都染了宠溺:“你呀……”
“还不快跟上来。”
宁扶疏和沁阳大长公主并肩,静姝郡主则落后她们半步随行。走出凉亭,她一眼看见有一位身材颀长挺拔的玄衣男子站在如火红枫下,侯在似雪白马边。
剑眉星目,鼻高脸俊,且无端有股子凛然正气自他周身散出,贵气天成。
静姝郡主蓦地伸手一指:“我决定了!”
“我要他!”
宁扶疏不禁抬眼,见她手指不偏不倚对着的人正是顾钦辞。沁阳大长公主想提醒她熙平侯的身份,可话音尚来不及出口,静姝郡主已然兴致勃勃地跑到枫树下。
她个子比宁扶疏娇小许多,在身高八尺的顾钦辞面前显得只有小小一只,为了气场不被碾压,于是踮起脚尖。
“你是长公主表姐的人吗?”
顾钦辞解甲入京的时候,小郡主已经下嫁去了郡县。她没见过长公主表姐的驸马,却听说过表姐和熙平侯的这段姻亲名存实亡,长公主宠爱面首,但和驸马分巷而居。
她自然而然地以为,能被宁扶疏带着来赴宴的人,必是长公主面首之一。
顾钦辞面无表情,不冷不热的“嗯”了声。
静姝郡主越发兴奋,她便爱这般清清冷冷性子的郎君,被美色迷了心窍,状着胆子对顾钦辞道:“那个……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犹如三妻四妾的男人之间交换侍妾,豢养面首的贵女之间共享男宠也是常有的事儿。
顾钦辞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所谓“长公主的人”是什么意思,本就冷淡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静姝郡主其实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和大楚第一美人争面首哪是那么容易的,遂再接再厉继续游说:“虽然我不像长公主表姐那么有权势,也不太能肆意地给你银两挥霍,但我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
她顿了顿,想出个绝妙的理由:“表姐府上郎君那么多,你想要争宠露脸肯定很辛苦吧?而我就不一样了,我的后宅暂时还没有其他小郎君,如果你跟着我的话,我保准给你独一份儿的好,怎么样?”
不、怎、么、样!
顾钦辞眉间隐有阴郁戾气愈来愈浓,袖袍下的手紧捏成拳。被当做信手就可随意讨要的低贱男宠,大概是他在金陵城受过最大的屈辱。
若在往常,依照顾钦辞跟温和沾不上半点边的脾气,绝对动手凑过去了。就算对方是个柔弱女子,他不会朝人动粗,也必然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可这会儿,他却破天荒地看了宁扶疏一眼。
似期待她说句什么,自己毕竟是她的驸马。
两道同时望向彼此的目光在绚烂秋景中相接,宁扶疏完全能够理解静姝郡主突然的热情洋溢,就连坐拥后院各种长相风格美郎君的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顾钦辞这张脸委实生得妖孽了些。
不展颜,不勾唇,成天冷若冰霜的淡着张脸,却和凶神恶煞无关,反而叫人惊叹俊朗威武似九天战神。
只是不知为何,她见静姝郡主这般围着顾钦辞转,心底无端有点别扭不舒坦。
可按理说,两人之间并不存在实质性关系,就算她有心出言阻止,顾钦辞也不见得乐意她插手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