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呓语(双更)

给小孩糖吃也得讲究技巧,倘若一次性就把蜜糖全部交出去,不仅容易让心思聪敏的人生出对方无事献殷勤的怀疑,还会因为尝到了足够多的甜头,对下回失去期待。

抛橄榄枝的道理与之万变不离其宗,好话说一半,点到为止,而剩下另一半得由骆思衡自己去琢磨、幻想、奢望,让他主动仰头、踮脚、伸手去抓枝条。

少年郎这会儿已然比方才进殿时温顺不少,脑海中满是长公主那句“本宫没有认”。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期待如春芽破开冰层动土,冒出嫩绿芽尖儿。状元榜眼入翰林,谁不是从起草诏制入仕的,他缓缓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翻开……

这一念,便孜孜不倦地念了一整夜。

又因骆思衡腹有诗书经纶,能一目十行将折子上所奏内容看完,而后挑选主次重点,摘折请安废话,再组织措辞后用自己的语言简洁概括出纲要。条理清晰,反倒比宁扶疏自己逐字逐句地看,更节省时间。

是以,宁扶疏允他今后皆伺在身侧研墨。

金陵城的消息北渡淮河,传到顾钦辞耳朵里时,他正坐在马车内调试袖中连弩。日光将男人半张侧脸照得恍若镀了一层金粉,像对待稀世珍宝般,手执棉布仔细擦拭弩`弓。

他蓦地指尖顿住,皱眉看向掀开想和车帘的侍卫:“你刚才说什么?”

侍卫接到的指令是,不论熙平侯打听什么,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涉及秘辛,皆可坦言相告。这晌,侍卫不苟言笑地重复:“自从侯爷走后,主上就和齐侍卫还有骆公子待在一起。”

“尤其是骆公子,夜夜侍奉在主上身侧。”

不知为何,他似乎听见了几声骨节活动的咔咔细响。下意识抬眸,只见熙平侯随意捡起一支桌上的弩`箭,捻在指尖幽幽转了两圈。

银光在半空晃出白影,突然——

“嗖”的破空声擦过耳畔,弩`箭割断他鬓角仅有的两根碎发,钉进车厢内壁,径直没入了足足半截有余。

侍卫愕然这东西的威力,心惊如若顾侯爷的手偏一点,掉在地上的,就不是两根头发,而是他整颗项上人头。

而他来不及回神,旋即听见阴冷嗓音:

“滚……”如冰雹砸在头顶。

连忙头也不回地遁了个没醒。

顾钦辞眉间皱痕深得能拧断箭矢,阴鸷逐渐在瞳孔弥漫扩散,布满整张脸,盖过明媚倾洒的秋日阳光。

脑中不断重复:自他走后……夜夜侍奉……

“殿下,您食言了。”他指腹轻轻抚摸着弩`箭光滑外壳,像是怀念着另一样东西细腻光滑的触感。

什么他做的最好。

什么不会叫任何人。

全都是她骗他,信口捻来。

他想起齐渡拔剑行刺,想起骆思衡一步三咳,想起这些人躺在宁扶疏的玉榻上。又一支钢箭射出,紧贴着他的掌心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淋漓鲜血浸染整只手,映得漆黑眼底也猩红。勾起兽性饥肠辘辘,勾起腹中薄怒欲`火,勾起情`欲铺天盖地。

他背脊绷直,靠着车壁猛地蹭了一下,喉嗓泄出隐忍而难耐的沙哑低吼。

……嗯哈,真是后悔。

那天就该狠下心,撕开她松垮不整的薄衫,揉碎她髻间鲜艳牡丹花,反剪她盈盈如玉的手腕扣在头顶。

“殿下,臣想你了……”

天寒红叶稀,清河日潺缓。暮秋已至,候鸟南迁,殿宇碧瓦飞甍上盘旋着集群金丝燕雀。

一连数日,天幕苍穹阴云层叠,遮挡得日光稀薄、寒意愈浓。朝歌长公主畏寒,宫内早早挑选出上乘的银丝炭送来府中,燃于寝殿与书房内,温暖如春。

宁扶疏近日格外嗜睡,休沐无需入宫上朝的日子,能一觉睡至日上三竿。午间批阅奏折或翻阅文书,亦是瞌睡连连,时常恍惚失了神,狼毫笔悬在半空太久,墨水滴落奏本晕开一团污渍。

“殿下……殿下醒醒……”琅云小心翼翼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宁扶疏睁眼惺忪,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琅云给她双肩搭上斗篷,系好丝带:“殿下回床榻上睡罢,小心着凉损了玉体。”

宁扶疏抬手揉动沉重发昏的额穴,看向桌面。右手侧摆放着批好的折子,不过十数本;左手侧则是御史台送来的新奏折,目测至少近百本。也就是说她只阅了十分之一,精力便熬不住了,以往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委实奇怪。

但身体力不从心骗不了人,她撑着琅云的手臂站起来:“总归不是太要紧的折子,扶本宫回房吧。”

“殿下的手,怎凉成这样?”琅云一愣,少女眼珠子转悠,落在屋内铜炉,银丝炭燃得正旺,不禁惊诧嘀咕,“不应该呀,炭火分明没熄。”

宁扶疏尚陷在午睡初醒的混沌中,听她错愕声音才反应过来。不仅是手,就连穿在绒鞋中的脚也冰冷如铁。

琅云急得不行,立马指使周围低头伺候的婢女:“你快去烧个汤婆子来,你去小厨房,熬一碗驱寒姜汤。还有你,去后院药堂请府医,把人带来殿下卧房便是。”

婢女们连忙动起来,静谧书房中一时添了纷杂脚步声。宁扶疏没有阻止,她本就是吃不了丁点儿苦头的人,乐得享受旁人细致入微的伺候,被琅云搀着回到寝殿。

突然,外头传来一声女子骤然受惊的尖叫,伴随着瓷器摔碎地面脆响。扰得闭目养神的宁扶疏松弛神经一跳,不由皱起眉头。

琅云见状当即就要出去呵斥毛手毛脚的小妮子,打开门,看到的却是影卫统领侯在阶前:“劳烦姑娘通传,属下有要事求见主上。”

殿门开合,炉中炭木冒出一点火星,影卫统领走至连接内外室的珠帘前,单膝跪地,低头禀事。

“主上,近日可有收到朝歌郡守奏明无头尸案件的折子?”

朝歌郡,为先皇赐给宁扶疏的封地,也因此成了她的封号。

只不过由于宁扶疏一直待在金陵,从未回过封地,难免对那边的事务不甚熟悉。可即便如此,朝歌郡及下辖县城的所有官员都直接隶属于宁扶疏,写的奏折亦是直接送至长公主府。

“不曾。”宁扶疏如实道,她已经许久没收到朝歌郡守的折子了。

影卫统领并不意外得到这个答案,说道:“主上,属下怀疑朝歌郡守有二心。”

宁扶疏下意识蹙眉:“怎么回事?”

“大概七日之前。”影卫统领道,“朝歌郡的郊外田垄里惊现一具无头尸,经过衙门仵作和咱们自己人验尸,判断死者应当死于穿心一剑,之后又被歹人砍去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