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宁扶疏听府上侍卫回禀,熙平侯府似乎确实遭过雷劈。
甚至每间屋子的顶部都有将近五成的瓦片,呈焦黑碎裂状,稀稀落落掉了满庭院。那情形,估摸着得赶工修葺大半个月,才能恢复如初。
宁扶疏无端脑补出,侯府如今一片废墟,断壁残垣的荒败模样。
但这雷公的威力,是不是有点忒大了?
分明金陵城内,其他府宅都完好无损,怎么偏就熙平府遭了殃。
难道在挨劈这类事情上,顾钦辞的“发誓灵验”体质有独特加成?
无论怎么说,侯府暂时住不了人是不争事实。她告诉侍卫,慢慢修缮便是,无需着急。
至于顾钦辞,就让他住在东偏院吧。
毕竟总不能真由皇家驸马流落街头,更何况现在还多出一个顾钧鸿,行踪需要瞒着宫里那位。长公主府影卫众多,不容易叫探子打听了消息去,也好。
如若放在往常,兴许宁扶疏会颇有闲心地细究,侯府遭受重创属实匪夷所思。但今日,她虽觉得离奇,却也轻飘飘接受了顾钦辞可能就是倒霉的说法。
无他,只因宁扶疏而今正想着另一桩更重要的事。
想将赵参堂打得措手不及,不一定要从心思缜密的老狐狸本人入手。
子不教,父之过,这是昨晚顾钦辞给她出的主意。
赵府那位嫡小公子是金陵城鼎鼎有名的纨绔草包,行事全凭一腔自以为是,昔日领着几个护卫就敢冲进侯府门楣挑衅顾钦辞,结果被雪獒吓得屁滚尿流,还收获了京兆尹衙门一日游。
如果赵麟丰酿下滔天大错,赵参堂必须背。
而诱一个胸无点墨,又目空一切的蠢货犯错,那可就太容易了。
午后是宁扶疏一贯腾出来批阅折子、面见门客的时辰。至落霞云散,用罢清淡而不失精致的三两口晚膳,再服过驱寒滋补的汤药,她心中已然有了一出利用赵麟丰的计划。
当即召来影卫。
正欲交代,黄归年拾级而上的匆忙脚步声响起,打断她还未出嗓的话音。
管家叩响门扉,说道:“殿下,京兆尹大人求见,邀您与他进宫一趟。”
“这么晚进宫……”宁扶疏皱眉看了眼天色,“他有说因为什么事吗?”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黄归年道,“但见京兆尹身后还跟着两名仵作,寻思着,许是城内出了人命案子。”
如今这位京兆尹,是担得起正大光明匾额的高堂父母官。素来秉公执法,清明断案。能得他入了夜亲自上门相请,只怕这桩案子不是一般的棘手,需要圣人拟旨裁决。
宁扶疏只得命影卫先行退下,甚至制止了琅云与琳絮想给她仔细梳妆的意图。
她简单穿戴好保暖大氅,握着暖手炉,出门上了京兆尹早准备好的宽敞马车。
确如黄归年的猜测,是桩命案。
且死者与凶手都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物,两家门第皆比他个正四品京兆尹高上太多。
一边儿,去凶手府邸拿人,对方拒不开门,他无法硬闯。另一边儿,被害者家眷往公堂上一站,恰恰好是他的顶头上级,于情于理都得敬着。
太尉府的嫡小公子失手杀了丞相府嫡小公子,这案子要办,还得请圣上旨意。
京兆尹拖着年迈身躯,步履匆匆。宁扶疏脚踩月色星光,与他甫一走到殿前,就听见内里传来宁常雁愠怒的吼声:“宋卿可真会给朕出难题呐!”
“是,依照大楚律例,斗殴杀人者当处绞刑。可宋卿是不是忘了,楚律中还有一条,严禁在朝官员及世家子弟出入赌坊,严禁赌博财物。你儿子,公然违背律例,在赌坊里欠了赵麟丰钱,你觉得宋府就能占理?”
“宋府理亏,但赵府,无理。”宋丞相一字一顿,铿锵刚正,“不孝犬子输给赵府的银子,老臣替他还,但赵麟丰因追债打死吾儿不容狡辩。欠债该还钱,杀人自该偿命,臣不替犬子辩解,但也请陛下判处赵麟丰。”
三言两语,足够叫宁扶疏听明白双方态度。
宋丞相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咽不下这口气,纵然自家儿子触犯律法出入赌坊,这罪他认了。但赵麟丰一样赌博财物,相同的罪,赵府也不能逃。且赵麟丰拿刀杀了他家儿子,还有一项斗殴杀人罪名,更得背上。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条条框框都照着律例来,赵府贵为太尉也没有从轻发落的道理。
而赵参堂仅有赵麟丰这一个嫡出儿子,打小就宝贝得紧。小草包这些年在金陵城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犯得事儿多了去了,结果全都被太尉的权势压下,不了了之。这回亦然,京兆尹上门拿人,赵府那门关得严严实实。
宁扶疏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赵参堂的野心已经算计到宁氏皇位上来了,难不成是想谋权篡位登基后,把位置传给赵麟丰这个蠢货?
他也不怕亡国。
没过一会儿,通传的小太监请他们入殿。
宋丞在御前跪着,他是年过半百的三朝老臣。这般姿态,明显意味着皇帝不肯依律处置赵麟丰,他就不起来。
宁常雁拿他没办法,分别询问起长公主和京兆尹的意思。
京兆尹的想法自没得说,他是局外人,谁都不偏袒,秉公办案才对得起头顶乌纱帽。
宁扶疏出门前,原本便是要诱导赵麟丰捅娄子的。这下倒好,用不着她出手,草包自己就闯了祸。正是她趁机丢出赵府种种罪名,扳倒赵参堂的导火索,怎么可能放过现成的好机会。
如此一来,当朝长公主、当朝丞相、金陵京兆尹巧妙绑在了一条绳上。
倾几近满朝之力,把矛头指向太尉府。
回府途中,宁扶疏将这两天发生的事串连起来,忽而神思一滞。
赵参堂最近,是不是太倒霉了些?
先是因“污蔑”长公主,被卸去军政大权、禁足府邸;紧接着庞耿落入长公主手中,招供太尉罪恶昭彰。
还有赵麟丰,她昨晚刚决定拿这个纨绔开刀,不到十二个时辰,她没来得及出手,赵麟丰就被下了诏狱。
……似乎有些过分巧合了。
叫她怀疑背后有双手在默默推动着这一切,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直到遥遥望见寝殿鹅卵石阶前,有一抹墨蓝闲立。夜色下,绣制山峦暗纹的袖袍被风鼓起。
宁扶疏行至他身侧:“你怎么来了?”
自从细作身份被揭穿,宋谪业经她横眉冷目罚了两次,一连半月安安分分待在后院,两人已经有许久未见了。
青年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转头,这回很懂规矩地先躬身行了礼,而后才道:“臣侍最近闲来无事,照着古书食谱学做了这份鸡丝薏米粥。”他从身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殿下赏脸尝尝。”
宁扶疏视线淡淡落在他脸上,眯眼打量着那低顺眉眼,末了道:“进来吧。”
木制食盒搁放桌案碰出细碎轻响,宋谪业揭开白瓷汤盅盖。纯白粟米煮得软烂,他执汤匙慢悠悠搅动,鸡丝鲜香顿时飘散半空,继而盛出热气腾腾的一小碗。
若是以往,宁扶疏必定先打太极般地笑夸两句:宋郎有心。可而今,她对宋谪业知根知底,实在没必要浪费这等工夫,也不曾去端那粥碗,直接开门见山地道:
“赵麟丰赌坊杀人案,是你动的手。”
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宋谪业身形一僵,眼睫微烁,像是诧异她居然知道猜到了。
停顿半晌后,小声道:“臣侍说过,从此不再记得旧主,一心一意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对付赵参堂,臣就帮您朝着他的软肋狠狠捅一刀,绝不会脏了您的手。”
宁扶疏坐在梳妆台前拆解繁复的发髻,看琉璃铜镜中倒映着青年狭长眼角,怎么瞧都缺几分正气:“继续。”
“有件事儿,可能京兆尹府暂时没查到。但臣侍在太尉手底办事多年,却略知一二。”宋谪业道,“赵麟丰时常去开庄豪赌的那家地下赌坊,并不是什么黑心商人开的,那背后……”
他刻意压低声音:“是赵参堂本人。”
“这些年,他利用地下赌坊赚的赃银少说几千万两。而且因为追讨债务,打死过不少没能力还钱的平民百姓,甚至有直接抢了对方家中清白女儿,卖入妓馆用以抵债的。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重罪。”
宁扶疏手上动作始终慢条斯理的:“所以你设计赵麟丰在赌坊内杀人,是为了让京兆尹查封赌坊的同时,挖出赵参堂这些年做的恶事?”
“殿下不想给赵参堂活路,臣侍便断了他所有后路。”宋谪业端的是恭恭敬敬,仿佛唯长公主玉令是从。
宁扶疏倏尔朗笑明媚,指间悠悠转着一支玫瑰簪子:“本宫是不是该夸你忠心?”
她前一秒还微微上扬出旖旎的语调,在下一秒瞬间跌入冰点:“宋谪业,你是本宫见过第一个,把为自己谋私利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的。”
“殿下?”青年骤然抬眸。
却见长公主甩手将那支玫瑰簪子朝他扔来。
他没躲过,脑袋愣生生被砸中,痛得头皮发麻。两绺长发松散垂落额前,狼狈遮住半边眼睛,立马屈膝跪地。
“臣侍不知哪里做错了,殿下息怒。”
“不知?”宁扶疏盯着他的头颅,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宣判,“你会不知吗?宋谪业,那赌坊中人来人往,欠赵麟丰银子的不胜枚举。抛开普通百姓不谈,其中世家纨绔绝不会只有宋小公子一人。”
“你告诉本宫,为何死的人偏偏是他?”
披着墨蓝锦袍的人皱起眉头,齿咬下唇。
“怎么不说话了?”宁扶疏抽出发间最后一支点翠蝴蝶钗,如瀑墨发悉数散了下来。
“要不要本宫替你回答呀?”她用钗头抵着宋谪业下颔,迫使他抬头看自己,“因为他和你一样,都姓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