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的儿郎少一个,宋丞就能多记起你一点。今日到本宫面前邀功,希望本宫赏你重用你;明日回丞相府露脸,希望你爹看你栽培你。你妄图一箭双雕,图的从来都是权势官职。”
宋谪业望着她眸中轻蔑讥讽。
他很不喜欢这种眼神,和金陵权贵瞧不起庶出一模一样的眼神。
一直以来积压的隐忍顷刻间爆发:“追名逐利,有错吗?阴谋手段,有错吗?”
“我以为,自己与殿下是一样的人。”青年忍着金制钗头扎在皮肤的尖锐刺痛,“天下世道奉行男尊女卑、嫡庶有别,可我们偏不认命,偏要颠覆世俗,开辟出一条直上青云的道。”
他在暗指长公主垂帘监国,不肯还政君王。
宁扶疏第一次在宋谪业眼底看到如此激烈的情绪,彻底撕破虚假的伪装,纠缠着浓烈偏执。
一时竟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女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不公;
庶子生来卑贱无法承爵,亦是不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出生论地位,本就是不公的。
不肯撤帘还政是朝歌长公主的选择,可若将权势富贵和安享清福摆在宁扶疏面前,她同样会毅然决然选前者。从没否认过,她爱财慕权,她也追名逐利。
而且她同样承认,近些时日为了扳倒赵参堂,自己的手段和磊落干净沾不上边儿。
宋谪业质问她的两点,看似都没错。
“不,本宫和你不一样。”宁扶疏仍旧冷静,“就算追名逐利,可本宫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就将阴谋手段用在原本无辜的手足亲人身上。”
宋谪业察觉到压在下巴的珠钗力道逐渐变轻,越发大胆:“殿下是不会吗?还是不需要?”
“若您是男子,你会甘心只摄政而不称帝吗?”
似乎瞧准了宁扶疏手里这支小女儿家的饰物杀不了他,也无所谓受点皮肉伤。他单脚踩到了地上,膝盖缓缓打直站起来,仿佛要逼宁扶疏承认:“若您是男子,您不会对陛下动杀心吗?”
“本宫不会。”宁扶疏毫不犹豫给出答案。
她仍坐在梳妆台前,宋谪业却不再跪着,高大身躯笼罩下令人不适的阴影,遮挡住半片烛光。
“殿下之所以能这般斩钉截铁地反驳,不过是因为您缺少一些感同身受。况且您不会,不代表旁人也和您一样心善重情,比方说陛下……”
“他能否容得下您一直大权在握?焉知哪一天他不会手起刀落,斩断您的左膀右臂?”
这句话好像某道闸门开关,宁扶疏突然感到一阵头疼,脑中隐有系统启动的滋滋电流声,试图拉扯她的神经。
她不想让宋谪业看到她的异样,可痛感越来越剧烈,渐渐超出宁扶疏能咬牙扛住的阈值,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看不见自己是否面色苍白,耳畔也充斥满聒噪嗡嗡声,反倒是系统机械的提示音混杂在疼痛里,格外清晰。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请宿主牢记服务条约。】
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
宁扶疏接收到的服务条约只有两条,第一条是系统不限制她所有行为举止的权限,第二条是原主后来补充的,不能怀疑宁常雁。
当思绪停顿在第二条时,犹如高强度的电流轰然贯穿脑海,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
宁扶疏不得不采取权宜之计,把关于宁常雁的一切念头抛开,深吸一口气稍稍缓解剧痛,照着系统的意思,说了句:“你休想挑拨本宫与陛下的关系,阿雁他不会的。”
果然,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痛意登时减轻了大半。
眸光睨过宋谪业,竟在她望向自己的神情中品出一丝复杂而难言的讥诮。
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看着这八苦人间。
宁扶疏自顾不暇,冷声下令:“滚出去。”
露出真实面目的宋谪业揖了揖身,动作极其敷衍。总归事情他已经做了,他在宋家那个名义上的弟弟也死了。
以长公主面首的身份入仕,哪比得上借丞相老爹的权势,更有面子。
走到珠帘前,他又忽然顿步回首:“殿下,这天底终究是自私之人更多。名利皆为我,苍生却与我无关,逐利而往才是……”
“都让你滚出去了,听不懂吗?”低沉嗓音凉凉响起,浑厚磁性蓦地盖过宋谪业的声线。
是从殿门方向传出来的,夹杂丝缕晚风呼啸,惊得殿内人不禁朝声音源头看去。
只见屋内不知何时添了一抹玄色,正慵懒靠在门上,双臂环胸,歪了头侧目,满是不耐烦。
宋谪业话音猝然哽住,咽了咽口水,这回掀开珠帘的动作明显干脆利落许多。
顾钦辞双腿分开,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瞥了眼桌案:“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宋谪业立刻端起桌上那份没动过的鸡丝薏米粥,连带着开门、迈门槛、关门的步骤一气呵成,过分麻利。
宁扶疏听着脚步声匆匆远去,不由得狐疑:“他怎么那么怕你?”
“不知道。”曾经在云华轩泼人酒水,又拿筷子捅穿饭桌的熙平侯无辜耸了耸肩,一本正经道,“可能是妾室屈于正房之威。”
宁扶疏忍俊不禁:“那么敢问正房夫人,深夜来本宫寝殿,所为何事?”
顾钦辞瞧见她额前挂着两滴细小汗珠,没有回答,上前两步:“殿下不舒服吗?”
说来奇怪,方才疼得天昏地暗也能硬生生咬牙忍住,没在宋谪业面前漏一丝狼狈。而今痛意消减大半,反而娇气了起来。
她瘪瘪嘴道:“头疼。”
“顾钦辞,你说些好听的话给我听吧。”
顾钦辞在她跟前蹲下,抬手揽过宁扶疏的后脑勺,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殿下想听什么?”
宁扶疏沉吟片刻,隔着衣料的声音有些低闷:“我也不知道。”
顾钦辞想了想,缓缓开口:“纵然这世上自私自利的人居多,可重情重义的人亦不在少数。臣与兄长能为彼此舍命,此生不会因争夺世子之位反目,想来殿下与陛下也是如此。”
宁扶疏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宋谪业和自己的那番话,他都听见了。
顾钦辞似乎察觉到宁扶疏愣了一瞬,问道:“殿下不想听这个吗?”
宁扶疏摇摇头。
谈不上想或不想。
她清楚顾钦辞对宁常雁向来没好脸色,这些话,是他故意说来安慰她的。
宁扶疏不评价对错。
只知道,这确实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因为萦绕着她神经深处的刺痛,在须臾之间,神乎其技地荡然退去。
宁扶疏轻声道:“你继续说,我都听着。”
顾钦辞道:“宋氏能理直气壮地杀害族弟,不过是常有世人薄情寡义,总爱给自己犯下的过错寻找一些能够说服自己无罪的借口。”
宁扶疏倏尔抬起头,纤长眼睫轻颤。
她鲜少这样静静地盯着顾钦辞,更是少有的在他漆黑瞳孔中,掘出深沉的认真。
果然,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有些人看似殷勤热情,常阿谀奉承,其实骨子里住着损人利己的恶魔,每分每秒都想将挡他道路的无辜者推入地狱深渊,毫无忏悔之心。
而有些人虽然眉眼冷冽,常冷语相对,可胸怀乾坤天下,襟存点滴情意,如悬挂天际的太阳,四射光芒熠熠耀眼,烤得人深秋也觉暖融。
宁扶疏杏眸勾出明媚笑意:“嗯,本宫知道。”
她的头彻底不痛了,说着,话锋一转:“但侯爷身上为何有一股……”她吸了吸鼻子,狐疑道:“鱼腥味?”
闻言,顾钦辞蓦地神色一僵,抬起袖子凑到鼻前。
果不其然,沾染着淡淡的腥臭味。
“侯爷?”宁扶疏唤他。
“没什么。”顾钦辞二话不说把外袍脱了,“可能是袁伯收衣服的时候没注意,把压箱底的旧衫混进来了。”
他当然不会跟宁扶疏说,自己得知宋谪业大晚上跑去厨房折腾,要给长公主做什么鸡丝薏米粥,当下气不过。等人走了之后,不甘示弱也去了厨房,准备做份鱼蓉粟米羹。
嘁,鸡丝跟薏米混在一起,能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