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克制

无端有一丝隐秘的窃喜,如雨后春笋冒出鲜嫩芽尖儿。

顾钦辞抬手靠近唇边,抿去了那滴泪。自是咸的,他却品出一丝淡淡的甜。

宁扶疏在不知不觉间入眠,后半夜骤有狂风大作,如鬼哭狼嚎拍打门窗与屋檐。她却安稳无梦,一觉天明,竟是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格外好。

翌日清晨睁开惺忪睡眼,看见的不是绣花帐顶,也不是雪白墙壁。顾钦辞睡意正熟的眉目靠她这样近,晨曦微光倾洒幔帐,清晰可见他鬓角有几缕碎发,胡须却收拾得很干净。

再凑得近些,隐约能闻见淡淡松柏清香自他襟领散发,是他熏衣常用的香料。

宁扶疏慢慢收回搂在他腰上的手,不欲将人吵醒。便是这时,顾钦辞睁开眼,清澈眸光与她迎了个四目相对。

“……”宁扶疏意识到,这人其实早醒了。

再收手的动作则略显急促,抬起脚尖轻轻踢在顾钦辞小腿上,催他起身下榻。换作琅云与琳絮进屋,伺候长公主梳妆打扮。

待她推门而出,顾钦辞始终站在屋外廊檐下。他道:“殿下您瞧,下雪了。”

宁扶疏顺着他的话音抬头远望,银蓝色的天空果然飘着一点点纯白,零零落落,似洁白无瑕的细碎琼花坠下玉树枝头,翩跹着、盘旋着,风一吹,拂落手背,送来丝丝寒意。

金陵地处江南,多雨而少雪。

从立冬至立春,不见纷纷白雪是常态。就算偶遇凛冬,也多是雨雪交杂,雪花落在地面,下一瞬就融化在潮湿雨水里,极难堆积出皑皑白色。

像今年这般,刚逢冬至便降雪的年头,实属罕见难得。

宁扶疏没穿越前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鲜少见到壮阔雪景。因此如今虽只有小雪簌簌,也足够使她惊喜,明亮杏眸装进了微烁星光。

“瑞雪兆丰年。”她笑道,“来年定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头。”

只是既下了雪,他们便不宜继续待在玄清观了。若崎岖山路积上雪,平添泥泞潮湿,马车行着甚是危险。

想着明天就是冬至,宁常雁携领群臣祭天,大设宫宴的日子。宁扶疏原本计划掐准开宴的吉时入宫,但瞧如今这情形,只怕多拖一个时辰,他们就有多一分被困在山上的可能性。

为了不耽误她进宫赴宴,更不耽误她动身回封地,宁扶疏当即去向老道长辞行。

趁雪还没覆盖山路,匆匆下山。

冬至祭天意在祈风调雨顺,愿国泰民安。在楚朝,这比岁除封篆的意义更大。

待祭典结束,君王又于章华台设宴群臣。后宫嫔妃、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皆须出席入宴。从宫门到章华台的甬道上,脚印深深浅浅嵌在雪地里,杂乱无序。

辉煌殿宇内,靡靡之乐起,编钟震撼寰宇,丝竹悠扬婉转,舞姬水袖翻飞,袅娜曼妙。

碧玉樽中琥珀酒,琉璃盘内食如画,蟠螭灯下笑语欢。

但顾钦辞是个俗人,在他这里,钟鼓不如馔玉,再赏心悦目的歌舞,比不上能填饱肚子的佳肴。甫一入席,他就动起了筷子,吃菜的速度比尚食局宫女添膳的速度还快。

而时下宫宴夫妻不同席,宁扶疏的坐席在他左边一位。以至于她前一眼看顾钦辞,面前桌上还摆满山珍海味,只隔了和沁阳大长公主说几句话的功夫,再看后一眼,那席面霎时像遭了鼠患,洗劫一空。

宁扶疏抿抿唇,将自己桌上的餐盘递了过去,生怕他不够吃似的。

顾钦辞见状,忽而笑了一声:“殿下这算是要拿自己的口粮养臣?”

“爱要不要。”宁扶疏嘀咕着别开脸。

“臣要。”顾钦辞当即长臂一伸,却是顺走了宁扶疏席面上另一道膳食。他道:“但臣要这个,酒酿蜜汁八宝鸭,殿下吃不得。”

这下,宁扶疏也弯了眉眼,展颜莞尔。

像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收回手后,右手抚上左臂腕部,转动着那只翡翠玉镯悠悠把玩。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道,“一会儿沁阳姑姑会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你也趁机寻个借口退宴吧,跟着姑姑的马车出宫,还能和顾大将军一起过个冬至节。”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这都是宫里的习俗。而对于寻常百姓,冬至这一天便如同春节那般,一家人围坐红泥小火炉,煨一壶绿蚁新醅酒,话家常、吃馄饨,提前过个小年。

顾钦辞和顾钧鸿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他们合该一块儿过节。宁扶疏若将人拘在宫里,忒不厚道。

顾钦辞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没说什么,点头答应。

宫中盛宴自未时过半开始,直到戌时宫门下钥才将将结束。宁扶疏在罢宴后又去寻了小皇帝,告知他,自己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朝歌。

今年金陵的冬日太冷了,她自幼畏寒,想换个地方过冬。

提及体质畏寒,就是提及少年时朝歌长公主为救护宁常雁性命,且保住他太子之位牺牲服毒。饶是小皇帝再冷血,这也是他此生无法偿还的恩情,不得不允准。

他让方缘贵拿来一只锦盒,打开金锁,内里躺着一只红玉手镯。

“这是西域去年进贡来朝的红玉,朕瞧着料子顶好,又是皇姐最喜欢的颜色,便命尚功局打磨成了这只手镯。继而用香料浸泡一年,使之生香馥郁。”宁常雁道,“算作朕送给皇姐的道别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