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句难听的……”宁扶疏苦笑一声,“我当真不稀罕他那皇位。”
“我从来都知道,万人之上往往意味着无人之巅,那位置,孤单得很。身边人惧我怕我,算计我的权利,谋图我的恩赏,少有真心。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更甚者,上有列祖列宗给你定的规矩,下有朝臣百官对你的约束,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需依照礼制。”
“哪有当个随心所欲的公主来得安逸。”
她松开了顾钦辞的手指,倏尔仰躺在他大腿上,捻过一缕松散垂在额前的乌黑长发,漫不经心缠绕在指尖。动作悠闲,嗓音却难掩沉重:“横渠,有些话,说出来都怕你会笑话我。”
“其实在朝歌的三个多月,是我这一年以来,最惬意的日子。”
“哪怕我已绸缪良多,可直到前日午间小憩,我仍旧期望着皇帝能知对错明是否,收回兴修通天高塔的念头。但凡那样,我必定不着急动手,等他做一个明君,我纵是玩一出假死的戏码,放弃公主身份与权势富贵也无妨。”
顾钦辞屈指轻轻抚过她脸颊:“我明白。”
宁扶疏的心思,他都明白。
假如长公主真有夺权的野心,早在小皇帝刚登基那两年,尚且少不更事的时候,把他养成提线傀儡,直接挟天子以令诸侯比什么阴谋诡计都容易。
或者像赵参堂那厮,利用大权在握,极尽结党营私之事。贪墨敛财,密养私军,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哪一条路都比当下的临时起意好走。
此番,她是被宁常雁逼到绝境了,不得不反。可即使到了这一步,她宁扶疏依旧愿意给小皇帝最后一次机会。
谁都能看通透的道理,偏就宁常雁被猪油蒙了心,猜忌成病,又刚愎自用。
宁扶疏闭了闭眼,再睁开,蓦然有一缕坚韧在杏眸中氤氲着荡开:“纵观宁氏宗亲并无能堪大任者,而本宫,亦不确定自己能否担好这份重责。只愿比宁常雁做的稍微好那么一点点,便算不负大楚百年基业,无愧于心。”
“横渠,我最后问你一次。”她眉目认真,盯着顾钦辞深邃眼睛,一字一顿,“成者王,败者寇,只重衣冠不重人,你当真要与我同生共死?”
顾钦辞摩挲着她下颔曲线的手,忽而顿住。
宁扶疏纤长眼睫轻颤,呼吸不由自主变得小心翼翼,她紧紧锁住男人鸦青色睫羽下目光莫测,生怕错漏分毫。不敢揣测他的回答,心底却早已想好最坏情形下,宽慰自己的借口。
这终究乃生死存亡之大事,没关乎家族命运,有退路,她总要郑重其事地再问他一问。
顾钦辞如果想在此刻收手,她不怪他。
独善其身,利己者生。
人之本性罢了。
倏然,她缠满顾钦辞墨发的手被握住。只见顾钦辞拉开床头木柜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发丝应声而断。
宁扶疏的心跳也随着剪刀声响停滞了半拍。
结发为夫妻,断发绝情念。
这是彼时流传世间的说法。
宁扶疏当即就要起身,唇线紧抿,脑海中一遍遍默念着:她不怪他……她不怪他的……
可为何偏偏眼眶干涩,胸口也闷闷的,仿佛堵塞了一块混沌雾气,淤积难散。宁扶疏不愿意让顾钦辞发现她情绪的异样,开口想说自己有些乏了,把人支出去。
她朱唇张开,第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出口,蓦然又闻一声咔嚓清响。
宁扶疏怔住。
只见顾钦辞把她的头发也剪了。
两绺粗细有别的墨发捻在他指尖,青年拿着头发,让它们相互绕来绕去。
许是握惯刀枪剑戟的缘故,那双覆满薄茧的手很不灵巧,好半晌,宁扶疏也没瞧出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最后,顾钦辞好像放弃了,抬手绕到脑后。微微侧头,将锈红色的发带一抽。
他把两缕头发混成一小撮,再分辨不出哪根属于谁。末了,用发带一圈圈捆好,系上一个最简单的绳结。
宁扶疏掌心落下一簇轻柔,顾钦辞与她十指紧扣,而结发在两人手中。她听见他说:“成者王也好,败者寇也罢。不论结果如何,我只知,臣与殿下便如同此发,必定要在尘世三千丈里纠缠不分。”
“……至死方休。”
宁扶疏忽然笑了,眼角酸涩被翻涌的温热滋润。
她问:“落子无悔?”
他道:“覆水难收。”
宁扶疏嘴角溢满明媚,瞳中神色却分外严肃:“横渠,我不想同他耗下去了。”
“……动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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