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确实没料到云稚会答应。
两个人先前加起来也不过打了两三次交道,归结起来连熟人都算不上,蓦地凑在一起共饮,也不知要说点什么——若是平日嘲讽调侃几句倒也可能,眼下对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李缄无论怎么都张不开嘴。
至于安慰劝解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世人皆知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却只有落到自己身上时才能体味到其中滋味。
依着他们这点浅薄的交情,这个时候最多只能轻飘飘地丢下句“节哀顺变”。
也没什么意思。
室内突然间安静下来,炭火愈烧愈旺,偶尔发出细碎的炸裂声。
李缄仰头喝光杯中酒,伸手去拿酒壶的时候,视线不自觉落在对面云稚身上。
烛光摇曳,映红少年人两颊。
明明一个时辰前还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这会洗去血污,换了干净的衣袍就又变回了先前几次照面时那个矜贵好看的小公子。
就是面色过于苍白了点,神色里带着点未经掩饰的低落。
印象里这云小公子其实可以算得上是个神人,能对着山贼的尸首谈笑自若,又能孤身一人去闯贼窝,带着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回来,只为了给兄长报仇。
眼下看着他沉默憔悴甚至有点脆弱的样子,让李缄十分别扭。
街巷上隐隐地有爆竹声传了进来,李缄侧耳听了听:“侯府以前过除夕是不是都很热闹?”
云稚抬头望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垂下眼帘,淡淡道:“还算热闹。”
说完又喝了口酒。
李缄也抿了口酒。
他有些后悔——当着人家满院子的丧幡问这个,方才喝下去的酒大概都进脑子里了。
“其实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日子就是除夕,”他给自己添了酒,语气故作轻松,“平常李贵还能早点睡,除夕这晚却总是要彻夜喝酒,然后便开始没完没了的抱怨和咒骂,要是再倒霉一点,还会挨上一顿毒打……所以你得说我那天一把火烧了他的尸体而不是丢到山里喂狼已经算得上是日行一善。”
话说到这儿他才发现云稚一直在看着自己,那双眼不如以往那般明亮,幽深而又沉静,却让李缄莫名有点不知所措,顿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嗐,我说这些没意思的陈年旧事干嘛。”
云稚把那一闪而过的不自在收入眼底,眨了眨眼,轻轻笑了一声,举了举手里的酒盏,一饮而尽。
那笑容很短暂,一盏酒饮尽就消失得无影踪。
却是他这段时日来最真心实意的一瞬。
李缄也察觉到了,跟着翘了翘唇角,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夜阑更深,酒意醺然。
李缄拿起酒壶,轻轻晃了两下,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和云稚竟然喝光了两壶酒。
“喝完了?”云稚放下手里的酒盏,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也好,”李缄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明天我也要启程回平州了,以后应该……就顺便一起告个别。”
“明天就走了?”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云稚思绪有些恍惚,他似乎听懂了李缄省略的半句话,又好像没有听懂,好一会才点了点头,自顾起身往门口走去,“一路顺风。”
“好。”李缄抿了抿唇,应声。
云稚人已经到了门口,听见回应脚步微顿,回身视线凝在李缄身上:“谢了。”
说完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缄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道谢愣了愣,被开了又关的房门带进的夜风正吹到脸上,胡乱地摸了把脸,站起身想去倒杯水喝,低头的瞬间瞧见方才因为温酒而折起的衣袖,正好露出中衣的袖口和上面分外鲜明的血迹。
李缄挑了挑眉,唇角却漾出了一点笑。
这大概是从小到大过得最清静的一个除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