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礼引着云稚一路向外走去。
对比来时二人脚步慢下许多,云稚也得了空闲打量四周的景致。
皇城的巍峨和料想中的差不多,桂殿兰宫无数,各有各的气势如虹,却又是出乎意料的冷清,一路沿着长长的巷道向前,连宫人都没遇到几个。
赵礼似乎察觉到云稚的疑惑,缓下脚步解释道:“陛下素来喜静,不喜繁奢,加上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再无其他妃嫔,登基之后便裁减了后宫。所以眼下这宫里各司其职,多一个闲人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云稚恍然大悟,又忍不住侧头去看赵礼,“听起来,内官跟在陛下身边很久了?”
“早在陛下还是皇子生活在宫里的时候,咱家便跟在身边伺候了,后来先帝登基封陛下为瑞王,赐了府邸,咱家也跟在陛下身边……”赵礼说着有些感慨,“算到现在,也有小二十年了。”
“那……”云稚立刻问道,“我大哥当侍读的时候,内官也都在旁吗?”
“自然是在的……”赵礼说完这话,瞥见云稚明显黯然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过往这三年来,云大人每次进宫,都是咱家接送。虽然也没什么过多的交流,但云大人品行高洁,待人温和有礼,在这朝中实属难得。所以当日听闻噩耗不止圣上伤心,咱家也实在是觉得惋惜至极啊!”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大哥身上……”
云稚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砖路,闷不吭声地向前走了几步,才开口,“那一日我本来是想去平州接他,却怎么都没想到……”
说着话,他眼圈慢慢红了起来,“我大哥平日那么一个得体的人,就那么浑身是血地死在茫茫雪原之上,每每想起那一幕,我都恨自己让那伙山贼死得太容易,我就应该把他们捆在平州城门上千刀万剐了!”
“陛下每每提起此事也和小公子一样的痛心疾首……”赵礼道,“明明离开都城前还秉烛夜谈,再得到消息时就已天人永隔。这段时日陛下一直在后悔,当日应该多派些护卫护送云大人返乡,这样就算撞上这伙山贼,也不至于……”
说完这话,他往云稚脸上看了一眼,又低低地补充道:“这两日小公子也该感觉得到,陛下对您虽有心关照和亲近,却又……”
“陛下……”云稚摸了摸鼻子,轻声道,“我大哥返乡本就是因着私由,本也不该太过张扬,这满朝上下应该都没几人知道,若是派多了护卫,反而醒目……谁也没想到好好地会撞上这伙山贼,只能说是我大哥命不好,怪不得陛下。”
“唉!就是说,其实陛下安排的那几位护卫也都是武艺高强,其中好几位从还在王府的时候就跟在陛下身边了,谁想到这荒山野岭里的山贼居然这么厉害……”赵礼轻轻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小公子亲手斩杀了那伙山贼,不管是云大人在天之灵,还是陛下,也都算得了告慰了。”
“那几位护卫……”
云稚抬头看向赵礼,对方却错开了视线,自顾道:“小公子不用担心,几位护卫的灵柩前段日子已经运回了都城入土为安,圣上也亲自下了旨意安抚了他们的家眷。”
云稚怔怔地看了赵礼一会,最后道:“那我就放心了。”
赵礼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转了口气:“前面是御花园,景色还不错……”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拔高了声音,“哪个不长眼色的把太子殿下带到荷花池边玩!”
“赵礼,不用这么紧张。”一道温柔的女声从荷花池边上的亭子里传来。
云稚顺着瞧过去,遥遥地看见了一身淡黄色襦裙的萧皇后,立刻躬身施礼。
“云小公子不必多礼……”萧皇后应了声,视线转向赵礼,“这会天气不错,荷花池边比较凉快,本宫带引儿出来透透气。”
赵礼躬身:“奴婢失礼,还望娘娘勿怪!”
“你是担心引儿,本宫怎么会怪你……”萧皇后站在亭子的石阶上,笑吟吟地看向荷花池边,袁引正在两个宫女的看护下探头去看池里的锦鲤,“引儿才出生时是因为体弱病了一段,但这两年经过御医的调理早痊愈了,你和圣上一样,就是太小心了,这孩子越长越大,总不能一直圈在寝宫里,要出来多吹吹风、晒晒太阳才是。”
“娘娘说的是……”赵礼应声,“实在是当初太子殿下生病那阵,将陛下和奴婢都吓了个够呛,现在想想还难免后怕。”
“圣上确实是吓了够呛,到现在还三天两头地就要御医过去给引儿请脉……”
萧皇后笑着摇了摇头,视线落到垂首站在一旁的云稚身上,“还当圣上要跟你多聊一会,这么快就出宫了?”
云稚应声:“是,娘娘。”
“大概是瞧见你,圣上难免会想起你兄长……”萧皇后凝眸看着他的脸,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一会要热起来了,早些回去吧。”
云稚和赵礼先后施礼告退,沿着荷花池边的小路,继续向前走去。
赵礼一路将云稚送到了皇城门口,看着云稚出了城门,才仿佛完成什么心愿一般往回走去。
云稚站在城门外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城门合上,才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转过身遥遥地望着不远处的街巷。
都城历史悠久,是前朝高祖皇帝登基后一手兴建,数百年里经过两朝十余位皇帝的修葺与改造,到今日已是规模宏大,街巷宽阔,布局合理,坊里规整。
那日初进城在马车上云稚便有所感受,眼下站在这皇城跟前,所见所闻愈发直观。
临近晌午,日头高升,晨间的清凉散去,热意笼罩大地。
云稚不急着回家,一路沿着城墙根的阴影徐徐向前走去。
这条街巷比较偏僻,连行人都没几个,却是从皇城到住处最短的一段路程。
云稷每日就是沿着这里一路进到那幽深的皇宫,之后再原路返回,优哉游哉地回家。
三年,九百多日,这条路上应该发生过不少事,给云稷留下了许多的回忆。
可是此刻云稚却没办法在这条路上找到一丝一毫云稷曾经途径过的痕迹。
人还活着的时候,不管如何的强势有名望,待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日,存在过的痕迹总会一点一点的淡去。
不过没关系,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总会记得。
云稚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会让自己低落的思绪驱散。
他少年早慧,生性豁达,对于万事万物都能看得通透,却唯有这一次,参不透生死,始终对云稷的死耿耿于怀。
其实仔细想想,倒也不算是坏事。
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必须做的,也极少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参不透生死,便不去参,始终耿耿于怀就把那幕后的真凶一个一个的挖出来。
不管今后如何,最起码当下,这是自己最想做的事。
都城的局势与预料之中差不了太多,不管是只手遮天的淮安王府还是看起来云淡风轻沉迷书画的章和帝,都不是什么简单之辈。
眼前就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目之所及皆是影影绰绰的一片,仿佛看见了真相,却又好像隔了什么,怎么也看不真切。
云稚却也不急,总有拨云见日,水落石出的一日。
正胡思乱想间,空荡寂静的偏僻街巷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似乎是有一伙人在追什么人,其中还掺杂着各种各样的叫骂声。
云稚侧耳听了听,辨别出那声音越来越近,脚下快了几分,刚绕过前面的转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直愣愣地冲了过来。
依着云稚的身手,完全来得及在这人撞到身上时闪开,只是这样对方就要因为收不了势直接摔在地上。
所以云稚只稍稍向旁侧开一步,同时伸手抓住那人手臂,止住了他跌倒的势头。
而后就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不由一怔:“怎么是你?”
李缄也明显一愣,他堪堪站稳,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回道:“怎么又被你撞见这种场面?”“这种场面?”云稚微抬眼。
李缄的前额上多了一道创口,看起来不深,却流了不少的血,以至于那张原本白皙的脸此刻又是血迹斑斑。
倒确实是和第一次照面的场景格外相似。
“又遇到山贼了?”云稚问道。
“山贼?”李缄拿袖口按在创口处,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带笑,“差不多!”
一路追着他的几个人也绕过了街角,大概没想到还有旁人在,一时无法辨别这人的来头,便在几丈外停下了脚步。
为首的是个一看就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少年,衣着华贵,年岁也不算大,应该还没超过十五岁。
他身边簇拥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每个手里都拎着一根手指粗的木棍。
看起来气势唬人,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货色,明明跑了差不多的距离,李缄这个体弱多病的都还能再支撑一会,这几个已经是东倒西歪,硬撑着站在那少年面前喘着粗气。
看这副架势,再跑一会李缄应该也不会有危险,这几个怕是会当场断气。
云稚也顺着看了过去,视线从几个人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那个少年身上:“都城的风土人情还真是不一样,小孩都出来当山贼了?”
那少年本来还因为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身份不明的人有些迟疑,听见这话立刻炸了毛:“你又是哪冒出来的?”
说着,指了指几个小厮:“快,上去,连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一起收拾了!”
几个小厮一起看向了几步之外的云稚。
因为要入宫,云稚难得没戴佩剑,也没穿惯常喜欢的小袖袍衫,反而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襕衫,加上那张精致好看的面容,和身上那股自带的矜贵,看起来比自家那位还没长开的公子更娇生惯养。
所以没有任何犹豫,几个小厮十分默契地一起冲了过去。
跟着就一个接一个地倒成了一片。
只剩下那个少年站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
李缄也有刹那的讶异。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云稚动手,先前虽然知道幼习武杀伐果决的镇远侯府小公子对付这么几个泼皮无赖费不了什么力气,但也没料到居然这么不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