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道九哥争气,若有机缘自家又有本事,公侯之位或可期,王位虽不敢很想,也不是不行。这倒也还罢了,自家也算不得外戚。哪料事情急转直下到这般地步来?先时九哥说不想争时,她尚略有不平,待事将明晰,此事若成,却是拿她父族前程来换,整个人都觉不好了。真个坑爹了。不特坑了她爹,她兄弟也只好顶着个国舅名儿长大了,到她侄儿长成时,才好洗一洗这名头儿。
玉姐心中愧意,实难描摩出来。未免一意叮嘱着母亲:“叫金哥好生读书,不可坠了志气,家风要立起来,休问得不得着功名。若以读书无用,则遗祸子孙。”秀英嗔道:“晓得啦。”玉姐想这不是个事儿,须得与父亲多说些才好,又恐说了叫父亲心中难过,年里年外,她心情实重。
又想,既拖累了娘家,好歹与他们多安排安排,也好稍解心中愧意。程、洪两家与她许多嫁妆,江州又有田产一类,她手上有自慈宫处坑来金子,除开造书院花费两千余,余下便京中买宅,两座五进宅花费了一千余,分与程、洪两家。先时买那宅乃是三进宅,略便宜些儿,也寄到洪谦名下。如今玉姐再买宅来,秀英便不肯要,林老安人与素姐不肯。
秀英道:“你要出门子人,留着些儿私房,将来往婆家好急用。”玉姐道:“我还有甚好急用?休带碍了慈宫眼才好哩。家里养我这些年,总要回报一二,也是我心。难不成要我到了婆家,再拿婆家补娘家?那又成甚么人了?彼此名声都不好听哩。”
便议定,眼下居住三进宅过户与金哥,五进宅一座留娘家,一座充做了嫁妆。又要买田,以每亩十贯钱,买了十顷地,付与秀英。自将江州地作嫁妆携了,尚余数百金,又打造头面,花费不过数十金而已。
秀英拧不过她,只得由着她,一道应了郦家,一道收拾她嫁妆,又要将首饰等翻拣一回,再添样,又要备玉姐之嫁衣。两侯府闻说,也使来帮忙。二府京中经营数代,一应都熟,且心怀愧疚,又要结好。玉姐之嫁衣却是霁南侯府寻上等绣娘赶制,义安侯太夫人又为置珍珠衫儿。
待添妆时,苏正夫人、梁宿夫人等皆到。连同两侯府处、洪谦同年处、钟御史等处,皆来。金珠宝贝,流水般往箱内填。玉姐又取闺阁不便携带之物,并些江州绣屏一类,分赠与各家未嫁女孩儿。
京中嫁娶,好晒个嫁妆。苏先生极不含糊,亲书“佳偶天成”卷轴,又赠以书籍。总是书院内学生多,梁丞相脑筋极灵活,因也兼着个讲学名头儿,便择那字迹好学生,命他们抄书。从来人多好做事,不多时,抄成数百册,顶着苏先生赠书名头儿,也往嫁妆里放了。倒好做成一段佳话。
因众人成心帮扶,虽日子仓促,却也办得似模似样,到这一日,玉姐妆扮毕,真个儿顾盼生辉。秀英喜极而泣,满室妇人皆与惜别。吉时至,有使女扶母女二人一上一下立定,皆凤冠霞帔,秀英便说:“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及出,又有洪谦戒之:“往之汝家,以顺为正,勿忘肃恭。”
因金哥年幼,不得背玉姐出门,使是苏先生幼子,总算是有个同门名份。霁南侯太夫人看了直抹泪,却也说不得甚。
男家是九哥亲迎,众兄弟、堂兄弟围簇而来。民间早有传闻,这九哥将要入继大统,都齐来围观。见他一身礼袍,相貌端正威严,都说“好男儿”。不论他生是丑是俊,只要面相方正刚毅,看似不好拿捏,围观便都喜——实是不想有个软弱太子。
到得洪宅,也有一干妇人,却不好狠拦,戏拦一回,叫九哥吟几首诗便放他接妇。
玉姐带着小茶儿两口子并朵儿、李妈妈,并秀英与她配两房人家,余者并不多要,秀英还嫌少,恐寒酸,玉姐却说:“我有主张哩。”是以陪房并不多,使女也不多。反是她那嫁妆,叫看客议论纷纷。她这一分嫁妆,纵京中,也算得丰厚了。那后头抬书,有一丝意味。
到得郦家,先撒谷豆,牵巾而入。人交拜天地,送入洞房。这房儿是九哥原居,并不甚大,内里铺陈一,先是洪家亦遣人来铺房。又要撒帐,唱那撒帐歌,不外是求子孙繁息、家下和睦一类,其词不能一一记数。又合髻,将两人头发各剪下一绺来,结作同心结,以作信物。虽则大儒讥合髻之仪,然上自公卿、下至黎庶,颇有人信之。玉姐九哥两个,却是内心颇喜,饮那交杯酒,也似饮蜜般甘甜。
礼毕,九哥往外与客饮酒道谢,玉姐坐于内,颇不自安。郦家她是极熟,晚间之事,她却不甚熟。秀英算得泼辣女子了,与女儿说这闺房之事,比寻常母亲也略露骨些。盖因洪谦叫她多教一些儿,既说得多了,玉姐颊上便烧了起来。
亏得郦家上下人等与她都好,六姐、七姐来相陪,又有江州老乡七娘、八娘,皆感去年成婚时洪家看顾之德,与她解围。此时为顺,嫁娘总要羞涩些儿好,纵有如人有一二酸话,也叫她们挡了去。
外头九哥亦如是,他兄弟九个,堂兄弟无数,不须另拉旁人,足以挡那四面八方来酒水了。到这时,吴王妃也须说:“还是兄弟多些个好。”全忘了吴王生这许多子女,子又有子、子又有孙,为愁如何养这许多人时火气了。
一场婚事,开始并非小夫妇二人,却是秀英与申氏,秀英这头,双喜临门,一则嫁女、一则有孕,家内招呼人时,也每扶着腰。霁南侯夫人韩氏看了,肚内暗笑:慈宫怕要气坏了罢?
申氏却是开心,一辈子只养了一个儿子,若不能亲为他操持娶妻,必是一件憾事。纵知这儿子留不住了,抢着娶进这个儿媳妇,她心里也是意。倒要谢一谢慈宫了,不是她横生枝节与了这上佳借口,申氏也不好这抢着出手,恐这辈子也喝不得亲生子媳妇茶了,岂不遗憾?这一番非止如愿,还要赚上“有信有义”、“不畏强权”好名声儿,也是为玉姐张目,申氏心中之喜实要压过儿子将要变作旁人家之痛。
凡来之客都是肚里有数,谁个这会儿不怀好意闹个不痛呢?纵有,也要叫周遭想巴结给按下去了。九哥今日酒并不多,宾客们也极有眼色,瞅着差不多了,便自行散去。申氏看九哥脸上红着,步子还算稳当,犹不放心,唤人与他打水洗脸,又叫他漱口,含片鸡舌香,才放他去洞房。
房儿里玉姐床上坐了,来女宾早走了,六姐、七姐等得了消息,也各离去,留玉姐与府内几个等九哥到来。玉姐心下忐忑,却不知九哥比她还忐忑,一颗心,既紧张又期待。此等境况,九哥梦里不知梦过几回,此时犹恐是梦中。力定了定神儿,九哥大步往房儿里去。这气势,不似婚洞房,却好似要征战沙场,抑或是步入考场。
申氏家教得好,不许儿子们与婢女胡来,一是防婚前生子名声有碍,二是恐年纪沉缅坏了品性,是怕庶孙生得多了养不过来,拖穷一家子。九哥这婚事又仓促,不及细教,推与郦玉堂父子几人。父子几个一商议,也不好叫他往行院里去,欲要与他婢子,他又死活不要。唬得父子几个道他“不行”,连连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