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晓得这群势力的太监在故意损自己,眼前却忽地掠过那天看到的小尿炕子。近日宫中都在风传御膳房进了个四岁小太监,生得伶俐讨喜像个女娃儿。他自从当年叫三哥把狗送去那破院子,就再没关注过她的生活了,猜应该是两太监用什么法子求了戚世忠,把她明晃晃带出来露脸了。
他再看那盘菜,原本是不想动筷子的,鬼使神差就掂起来一缕尝了尝。拌了镇江老醋与几勺芝麻油,酸香中带着一点微辣,又自有一分食物原汁的清甜,夏日吃了倒很觉开胃爽口。这阵子母后迷上画圆长柱大座瓶,他已经好久没改善伙食了,看着这般丑陋不起眼,味道竟是出挑得叫他停不下。
他不自觉又掂了一筷子,但见那太监又耸肩膀,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他便拿起手边一本书挡着脸,一边吃,一边只顾两眼盯着书,作漫无目的地掂出筷子,一点点把盘子吃干净了。
侍膳太监一路上晃头晃脑心情好,前脚刚跨进门槛,小麟子就屁颠颠迎了上来。给递了杯清甜的冰橘子水,眼巴巴地仰着下巴问他:“柱子哥哥,我的凉菜碟子呢?”
侍膳太监一口喝下去,只觉得暑意顿散,掀开食盒子叫她自己看。
她趴腰儿一看,只剩下一朵小花儿了,小脸上就得瑟起来。
下一回又接着做,隔三差五地往那大柱子的食盒子里放。
明眼人都知道皇四子这几年都吃不上好的,猪肘子焖烂了外表看着油汁喷香,其实戳进去是带酸的;那咸肉丝儿翻炒了不知道有几回,偏给他用新鲜小尖椒一打颜色,看上去就像是新做的……甭想在御膳房这里讨得好处。
他吃小太监的,那是因为他没啥可吃。但既是小麟子做得不亦乐乎,要送也就给送过去。反正除了第一回 ,后面倒是不见得皇四子有多喜欢,只不过是一边看书一边吃,哪盘菜够着他筷子,他就胡乱掂哪盘菜。偏太监们心眼毒,回回把那喂狗儿的凉菜往他跟前摆罢了。
小麟子倒是得了天大的鼓励,难得有主子肯赏脸吃她的菜,总算自己也是个“差事上的”了。每天乐此不疲,忽而拌上个棒棒鸡,忽而淋一盘香辣雪耳小醉虾,反正也没人管束她,她自己看着什么讨喜,就捡着什么颜色放进去。小哑巴狗是她的试菜师傅,嚼着好吃了耸耸狗毛哑吠两声,那就可以装盘子进食盒了。
逮着人问她:“小麟子,今儿你家柿子爷又点你菜啦?”
她会很郑重地点着下巴告诉你:“嗯,近日他吃上火气儿了,我给他拌盘青瓜条儿祛祛燥。”
因为打小三岁去了势,声音清泽里带着点女娃气,听着叫人两耳舒坦。倒是得了她那老太监陆安海的真传,看看菜盘子便能揣摩出主子的心性。头一回在奉天门看见小顺子嘴里叫着:“柿皇子”,便自个儿把楚邹当成了主子爷,叫起“柿子爷”来腻腻的倍儿亲。
又因为手脚勤快、人小没啥心眼,大伙儿也都喜欢她,混熟了时常便带她去内廷各宫里送个膳。
那内廷与外朝就好像两个世界,在外朝,出御膳茶房的门槛,举目就能看见巍峨矗立的奉天殿与建及殿。外朝的天空是空旷而高远的,阳光下她眯着眼睛仰一仰头都是庄严肃穆。而内廷里宫巷子幽幽窄窄,宫门对着宫门,宫宫都住着娘娘。娘娘们她不得脸瞧不见,每次只能够躲在宫门后静静等着。
进宫有进宫的规矩,脚板不许踩门槛,那是大不敬和没教养。不是站在外头,就是搁脚杵在里头。她不敢站在里头,实在满院子娇娇俏俏的宫女子叫她害怕。
她们生得真是美极,穿淡紫翠绿的褙子裙子,头上戴着花儿,脸上涂着胭脂和唇红。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只把红红的嘴角抿起来,用帕子遮着鼻子和牙齿,身子弯一弯有如春花荡漾。她倚在门边看得眼目滞滞,头一回看见除了男人和太监之外的人种,心中只觉得光怪陆离,像多看几眼便能被她们一群招去魂儿。
但躲着是没有用的,她们的眼睛往四下里顾盼,总能够在一排弓着虾米背的送膳太监身后发现她。就像发现了天大的稀奇似的,她们把她围在中间看,带着香香的手指捏她的小脸蛋:“哟,瞧瞧这可怜见的,像个小丫头似的。”
“嗤嗤嗤——小太监伢子,你叫什么呀?”
把她的太监帽耳朵翻上去,摸她毛绒绒的头发和小耳朵,有时候还故意想掏她的裤裆儿。她把两腿并得紧紧的,耸着肩膀皱眉头,嘴上却说不出话儿来。心里好像一群小蚂蚁在爬,那胭脂香粉熏得她云里雾里,道一声:“我再也不来和你们玩儿了。”呼啦啦就往宫门外逃跑,留下身后一阵青春漫笑。
他晓得这群势力的太监在故意损自己,眼前却忽地掠过那天看到的小尿炕子。近日宫中都在风传御膳房进了个四岁小太监,生得伶俐讨喜像个女娃儿。他自从当年叫三哥把狗送去那破院子,就再没关注过她的生活了,猜应该是两太监用什么法子求了戚世忠,把她明晃晃带出来露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