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随负责伺候文墨的老臣叔孙普洛在旁一目十行地看毕,悄声道:“慕容麟虽素来是个无情无义的蛮横畜生,不要性命似地,打战倒当真有两下子。看来慕容永此番是四面楚歌、一败涂地了,否则,也不会急命刚刚到任驻防洛阳的贺兰隽以及暂代潼关守将的穆崇皆带兵加急驰援,从旁掩杀慕容麟以助他突围。只是战局至此,为何朝廷还迟迟不肯召调大将军回潼关主持大局?”
拓跋珪虽在“重病之中”,但在漠北风沙之地却依旧只着一身单薄的箭袖胡服,一头浓黑长发串珠结辫,一缕缕地悉数甩在脑后,做代国贵族的装扮,露出一张坚毅黝黑的刚硬脸孔来,精神矍铄,双目炯炯,哪有一丝病态?他冷笑一声道:“那是姚嵩与慕容永都太过轻敌了!以为慕容麟败军之将便掀不起滔天巨浪!败地好哇,只要战局糜烂到难以收拾地地步,朝廷只能被迫再次启用我绝处逢生——届时,慕容永三军上将之位就是我的了!”
“为将再高,总是屈居人下,大将军一代豪杰,何苦给人做良弓走狗?”叔孙普洛忽然神神秘秘地道,“若慕容永的骄骑军真被慕容麟全歼,那将军手中的兵力可就是燕军中的头一份了。届时大可趁乱入主关中——不如,就叫贺兰隽与穆崇坐视不理,或者干脆让他们假意救援,来个黄雀在后,直接干掉慕容永!届时我军主力在东,贺兰隽率军在南,两相呼应,将军再振臂一呼,便是倒戈攻占关中,又有何难!”
拓跋珪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沉思片刻,终于缓缓地一摇头:“时机未到。给贺兰隽与穆崇回信,让他们立即遵旨带兵驰援慕容永。无论战局如何,皆要援救慕容永。只不过一切要以保存我军实力为上,不冒进不卖力不贪功不轻举妄动也不可叫旁人看出丁点破绽来。”他在宫中的眼线已报知任臻不在长安——他会去哪,其实一想而知了。但未央宫内还住着一个病怏怏的毒谋士姚嵩!时至今日,他依旧对他忌惮三分,此人不除,他势必壮志难酬,永无宁日!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是他竟然还是下不定决心走出最后那一步,因为他知道一旦踏出去了,他与他之间便是万劫不复,再难回头——他最奢望的,其实一直是位极人臣,与他并肩携手,指点江山——只可惜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镜花水月、沧海桑田。
拓跋珪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垂下眼睑,不自觉地避开谋臣那隐带不解的目光,最后道:“穆崇还罢了,他一贯心思简单只知对我听命尽忠,贺兰隽这小子有勇有谋,可惜野心太盛、急功近利——让还在潼关的长孙嵩连夜赶到洛阳跟着他一起去,一路多加提点看顾——好歹他还老成稳重些,免得贺兰隽一人在外放肆妄为,坏我大事。”
偌大的未央宫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前线战报往来不绝,一派忙乱。姚嵩也已数夜未眠,端坐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凝神思索——那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两色军旗,犬牙交错虚实相辅,皆是西燕在潼关至武关这道专为防备后燕的东南防线上的兵力驻扎情况。年前他早已关中修筑好了只许驿马传递的私道,四通八达地可将最新战情在最短的时间内报至长安,方便指挥中枢立即调兵遣将,堵漏灭火,以保长安万无一失。否则他又怎敢当真让拓跋珪将己方情况悉数卖给慕容垂父子?
依照慕容永最初的战略设想,面对慕容麟,他可以退,但不能输。以空间换时间,层层后撤,消耗敌军有生力量的同时,退下来的部队撤而不散,隐于两侧山林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口袋阵型,以佯败来诱慕容麟骄兵深入,而后再在关中南面门户武关之前,四下合围,聚歼来犯之敌,反败为胜!而在其过程中,坐镇长安的姚嵩要诱反拓跋珪,待其罪行彰显之后再以平叛之名一举击破,永除后患——方为一箭双雕之良策。
然而拓跋珪居然一直按兵不动!
任臻不在宫中,长安军备空虚之事想必他早已探知,可一直称病却毫无动静,着实够沉得住气。
他不急,姚嵩自然更不能急,他相信慕容永虽在一路“败退”,但整个战局依旧在他们的掌控之内,然而一封星夜快马送来的战报却教姚嵩惊跃而起——原来东晋大都督谢玄趁两燕拉锯,慕容永向西北撤军而慕容麟一路死追,河南一派混乱之际,率领北府兵的两万精锐人马悄然自襄阳城渡江,沿汉水北上,一路攻占许昌、弋阳等重镇,仅战一夜就从后燕守军手里夺取了南阳——这也是自晋室南迁数十年以来,司马氏的王旗第一次得以洛阳江北中原的腹地(注1)。
谢玄不是慕容麟,此人惊才绝艳,高瞻远瞩,绝不会被一城一地的得失冲昏了头脑,他的下一步,自然是距离南阳仅三百多里的东都洛阳了!若南阳洛阳皆复为所得,则整个豫州就会成为东晋朝廷在黄河以南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壁垒。届时谢玄声望更隆,北府军士气大振,“北伐”之说将会重新兴起,将来西燕南部边境会永无宁日,北府军也将直接威胁关中。
姚嵩抚额皱眉,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这一环,白给那厮一个可乘之机来坐收渔利!上一次在长安城让谢玄得以脱身,终酿大祸,一直让他悔恨不已,他甚至不知道东晋朝廷何时悄悄起用了谢玄——东晋虽然新立了安帝,但主政的依旧是司马道子俩父子,怎会重新重用他们一直忌惮的王谢子弟来分权立威?!
他怎么能让此人打到家门口来耀武扬威?
但,谁来守洛阳!谁能战谢玄!
真在焦头烂额之时,慕容永密函亦到——他也已收到谢玄出兵的消息,建议两权相害取其轻,唯有放弃诱反拓跋珪,立即召拓跋珪回京镇守长安,命已在途中的贺兰隽部与穆崇部不必来援,还军洛阳,无论北府军如何攻城皆务必死守,不可弃城撤退,否则以军法论处;他则尽快向东突围,撇下慕容麟,率全部主力从后包抄夹击,与谢玄率领的北府军决战洛河!
姚嵩自然知道慕容永之策已是如今情势之下最为稳妥的了——事已至此,再拖延隐瞒已是不可能的了,必须尽快让任臻赶回长安,重掌大局,但是就此放过拓跋珪一马以至前功尽弃,他又万万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