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嵩皱眉阖目地枯坐了片刻,才缓缓地睁开眼来,在慕容永密函上笔走龙蛇地回了八个字“君可自决,当机立断”,一面扬声命人入内,吩咐道:“传我命令,贺兰隽部折回洛阳;死守城池,擅退者斩!穆崇部——依旧驰援慕容永,以助突围;其余驻扎京畿的各部人马全部向长安集结!举国上下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姚嵩雷厉风行地调兵遣将完毕,又先后遣走了通报任臻与慕容永的两名密使,方才脱力一般地跌坐于榻,他抬手擦去额上冷汗,有些茫然地抚膝仰头,才发现外头已是晨曦初现——他竟焦心劳思了整整一夜而浑然未觉。
他忽地猛咳数声,一手挥开案边锦匣,里面是他一直小心收存的半阙玉符,他冷冷一笑:筹谋至此,他姚嵩怎能善罢甘休,轻易认输!幸而他一早就设好了退路,纵使拓跋珪老谋深算,依旧不肯中计,不昭叛心,那他便是栽赃嫁祸——亦再所不惜!
公元394年春夏,两燕第二次河南之战中,西燕上将慕容永率军突围之际,忽遭己方援军突袭,腹背受敌之下,不慎堕马负伤,骄骑军军心大乱,终至溃败,大部人马退入武关,而慕容永本人则于乱军混战中失散在外,情势堪称危急。
姚嵩素服跪迎于未央宫外,午时未至,便闻见御街之上尘土飞扬,马蹄疾驰,下一瞬间,一道高大身影跃下马来,排众而出,昂首阔步地迈入宫门——正是阔别数月之久的燕帝任臻。
姚嵩大气也不敢换,忙提衣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低着头禀道:“本来照我与永王的事先部署,是佯败后撤诱敌深入,同时召各路援军层层削弱对方兵员实力,最后再以优势兵力和有利地形对敌军主力进行合围聚歼,活捉慕容麟——谁知,负责驰援的穆崇杀进包围圈与骄骑军会合之后忽然倒戈相向,才导致我军大乱,穆崇可是那拓跋珪的心腹爱将…”
任臻抬手一摆,哑声道:“现如今我不要再听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京畿戍卫精兵还有多少?加上我带回来的虎贲营将士,半个时辰之后,全部随我出关!”
姚嵩一愣,脱口而出:“这么赶?”
任臻脚步丕停,终于转过身来,与姚嵩四目相对——从来镇定自若机关算尽的姚嵩不由地暗自动容:眼前之人双目血红,蓬头垢面,胡渣满布,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丰神俊朗?他在接到战报之后五天之内就从姑臧赶回长安,途中更遭慕容永伤重之打击,却还是咬牙硬撑了回来,不敢耽误片刻,因为他知道即便他此刻如何地五雷轰顶、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更加不可在人前表露半分——此时此刻,能救慕容永的只有他一个!其余种种的前因后果、谁是谁非,目前已不再重要。
“慕容永生死未卜,我岂能再等!”任臻咬牙切齿一般地道,“若他有个万一,我定让所有害他之人陪葬!”
姚嵩垂目观心,面上毫无异色,只是淡淡地回道:“出关兵马早已为皇上动员集结完毕,只是不可全部带出关去,须得留下足够守卫长安的人手——我所虑所防者为何人,想必皇上心知肚明。”
“你——”任臻刚欲说话,姚嵩便抬起头定定地望向他,“我焦急担忧之心不比皇上少一分,只是皇上如今这般形容,若不做休整怕撑不到与王爷会面就会为一众虎狼之敌所噬。”
任臻疲惫地转过头:“…听你安排。”
姚嵩暗中松了一口气,如此兵行险招自然非他所愿。他也是无奈之下才命早就安插在拓跋军中的私属亲信,持当日复刻的玉制兵符到穆崇营中,假传拓跋珪军令命他调动兵马,于救援途中突袭慕容永。即便都知道拓跋珪已起反意,对慕容永恨之入骨,但他麾下换另一人都不敢如此轻举妄为——唯有穆崇此人胆大心粗,又惟命是从,哪里管甚牵连后果,只当是拓跋珪欲自立门户,一声令下便当真不管不顾地与慕容永决裂开战,如此一来,拓跋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是仓猝之下未及知会慕容永,致使他受伤在身,不过这样也好,任臻因此已动真怒,拓跋珪必死无疑。
且说那慕容永当夜急于甩开慕容麟追兵,好赶往洛阳,已命埋伏侧旁的刁云与慕容钟两彪兵马在约定时刻一同掩杀后燕军队。半宿混战后终得突围,却也是强弩之末、筋疲力尽,正在此时迎头遇上了穆崇的部队,他只道是局势混乱,调度之命未曾及时送达,谁知两军相接,穆崇忽然发难,带骑兵自左翼直直切入中军,竟似全冲他一人而来——为牵制慕容麟他将半部人马留给了刁云慕容钟二将,举纛指挥之际为流箭所袭不慎坠马,众亲兵一拥而上将他抢回阵中,掩护着撤离战场。如此一来,军心更乱,方至溃散,若非其后的刁云已打退慕容麟赶来接应,堪堪击退穆崇收拢残兵退回武关,情势更是不堪设想。
而跟着慕容永流落在外的还有千余残兵,粮草辎重已尽皆丢弃,主帅负伤昏迷,众人茫然无措——谁都没料到会变故突起,本为援手的友军竟忽然倒戈,如今长夜漫漫敌我难分,他们一支孤军当撤往何处?慕容永在颠簸中堪堪醒转,众将便纷纷聚拢过来,慕容永在担架上翻身坐起,登时扯动伤口,他皱了皱眉,抬起右手欲强行拔箭,谁知箭头甫转血肉更绽,又涌出一股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