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打了个激灵,头一回乍着胆子抚上谢玄的双膝:“本王愿为先生倾尽所有——”话音刚落,龙吟声起,谢玄左手边的墨阳剑猛地出鞘,森然抵上司马元显的颈侧。
“谢某纵使有罪,也该由朝廷明旨惩处,还轮不到你威逼利诱、私下审讯。”谢玄的声音一如往昔平静,却陡添几分彻骨寒意,“司马元显,我虽因伤不能再任北府都督,但这十万北府精兵却还轮不到你来染指。”
谢玄在长子城外误中流矢之后,箭头穿肩而过,虽血流如注但并未伤及要害,他便暂不理会,强撑着赶往洛阳,一夜颠簸疾行,次日刘裕为其取箭之时,才惊见整个肩膊处已紫黑溃烂,那箭头上也不知淬上了哪一种厉害毒药,洛阳军医竟无一人能解。束手无策之下唯有将伤口上行处牢牢扎紧,以防止败血回流,毒侵脏腑,再将人火速送回建康疗伤——那时却已是迟了,为保全性命,唯有将坏死的上肢切除。
在临行之前谢玄便仿佛有了预感,司马元显不会再轻易放过他了,便抢先一步指定中书令王恭暂摄北府都督,全军自刘牢之以下皆须奉他为帅,听其调遣,以防兵权再落入司马元显手中。
司马元显脸色一变,冷笑道:“你如今已难再掌军,还指望王恭那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真名士’能替你守住北府军?”
“王孝伯至少忠君爱国,别无私心,这一点便强你许多!”谢玄单手持剑,稳如泰山,“我谢玄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千古艰难莫过一死,若连死都不惧,又岂会为名为利而甘心沦为平阳之虎!”
这是公然嘲讽司马元显是得仗人势的一条狗耳。司马元显勃然大怒,霍然起身,并指一点:“好,我就看看你如今待罪在家,不得出入,还能如何操纵北府军上下对你惟命是从!王孝伯也罢,刘牢之也好,我看看谁敢为了你,与本王、与朝廷作对!”
谢玄懒得理他,收剑回鞘,左手翻折之际却在空中晃了一晃,差点将剑划出鞘口之外。
竟连剑都握不稳了么…他垂下眼睑,无悲无喜地将剑平放膝上,这才开口道:“吾皇健在,只恐司马郎君便是给自己脸上贴再多的金,也做不到只手遮天唯我独尊。”
同为司马氏,效忠我又有什么不对!难道那个傻子比我还适合做一国之君!司马元显瞳仁猛地一缩,当即气地拂袖而去,随后立刻召集乌衣营的禁军公然将谢府围地水泼不进,连府内一应生活用度都设置关卡层层设防——他要谢玄在朝廷正式定罪之前,先好好地煞一煞他的傲性。
春寒料峭的夜色里,谢玄单手拄拐,站在亭上静静地看着杨平蹲在阶下一张张地烧纸,尤出声提点道:“可烧地彻底些,一字一句都莫要留下。”
也不知是不是被飞灰吹迷了眼,杨平双目通红地应了,却又忍不住扭头道:“公子爷,难道您真会被问罪抄家?咱们家门口围着的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真把咱当犯人了!您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载,到头来却这般下场!”
谢玄掌不住笑了:“傻子,有晋以来,王谢高堂哪一个被抄家灭族过?祸不至此。我不过是因为往后赋闲在府,不想再保留以往与各将领的来往文书,免得怀璧其罪、招人话柄罢了。”
杨平嘟囔了一声:“都已落得残疾了,还不算大祸?”到底不敢叫主子听见,徒惹伤感,却听谢玄忽又道:“将这也烧了吧。”他定睛一看,登时急了:“公子爷,这可是当年谢公亲手相送的浮磐古琴!”
谢玄的目光流连于那白玉镶补的一角琴边,面上缓缓凝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再名贵的古琴,也没有单手抚就的道理,留之何用?”
杨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道:“公子爷,既然他们容不下你,那那咱们再像八年前一样回陈郡去,离建康远远的——这官儿不做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