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烈背对着来人,红着独眼,一声不答。他是个没有来历的杂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家国与忠诚,当年占着身材高大和悍不畏死,从一群脏兮兮灰扑扑为口吃食能操刀杀人的马奴中选入虎贲营,跟着皇帝东征西讨无非也为挣个军功出人头地再不用挨饿受穷。他跟着的不算个顶好的主子,从来刚愎自用,自有一副城府心肠,除了极亲近的人,听不得属下一句劝,发起火来还会上鞭子一顿好打,但平日里又从无架子,很肯对他们这帮心腹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十年过去了,他落下一身伤痛,瞎了一只眼睛,然而他最记得的,却是长子城内他们弹尽粮绝孤立无援之时,任臻凶神恶煞的一句恐吓“你若敢死在此处,朕绝不会当你是为国尽忠,绝不会赐你死后哀荣!”荣华富贵是他毕生追求,果然吓地他起死回生,豪情壮志地打算跟着自家皇帝,打下整座江山。
然而就这么三五日的工夫,就仿佛天崩地裂了。
北魏攻破函谷,姚嵩战死沙场,皇帝自闻噩耗,坠马受伤之后便似被魇住了一般神志不清,镇日昏沉,药食不灵,开口就说胡话,已是不能理事了。
河西王慕容永匆忙从汉中退兵,以保关中不失;然则关外将士浴血而得回来的大片土地已悉数沦陷;自己的数万虎贲军则群龙无首,滞留于此,仿佛陷进了一滩泥涂之中,进退不得——就是为了救一个谢玄!
谢玄上前,俯身查看,任臻刚歇下,面色苍白,眼下泛青,形容枯槁地个了无生气的将死之人。
兀烈挥开他的手,硬邦邦地道:“皇上进不了食,偶有半醒不醒的时候,都是喂多少,呕多少,只连声地叫‘子峻…’”
他不傻,有些内情纵然不能洞悉,却也猜的出几分。先前对谢玄舍命援救长子他也曾心存感激,然而从任臻不管不顾为其悍然出兵开始闹到如今这步田地,他对谢玄就全然只剩恨了,如今他是波澜不兴地重掌北府兵力了,而任臻却半死不活地卧病在床——真是祸水!若非一丝理智提醒他如今战乱刚过的江南大地还需要这位断臂都督稳定局势,他简直恨不得能饱以老拳。
谢玄闻言顿住了手,缓缓收回,一言不发地看着榻上光景惨淡之人,语气依旧云淡风轻:“会稽没有良医,还是带他回建康,召集御医会诊为好。”
兀烈一愣——他知道谢玄已经稳定局势,迟早要“护驾”还京,怎么听他的意思是预备把他们大燕国的皇帝也给一并挟往建康去?登时拒绝:“我军上下,可奉皇上万全,不劳都督!”
谢玄娓娓而道:“现在北方情势大乱,尔等军心不稳,你一个副帅就算镇日伺候在他病榻之前,也于事无补。”这话是让兀烈尽快出面稳定南下的虎贲军的军心,然则如今任臻是病糊涂了,掩耳盗铃一般地拒绝所听闻到的一切噩耗,谁都知道这是个心病,若挣不出来,仙丹妙药都是无用,还不知道要拖上多久,当今局势瞬息变化,他如何敢将人交给谢玄?他一咬牙,摇头道:“没人能带走皇上!”
谢玄平平静静地瞥了他一眼:“阿史那将军,本帅不是在于你商量。”
兀烈忍不住大怒,起身喝道:“都督欲兵戎相见?!”
床榻上形容枯槁之人似被惊动了一般,发出一丝不安的呓语。谢玄颦眉,坐在榻边安抚性地拍了拍任臻的手腕,任臻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攥住了谢玄的手指,终于又平复了下来。
“西燕东晋,永为友邦,况且你们如今劳师远征又群龙无首,我何必在自己的国土上与你们开战?”谢玄转向兀烈,冰封一般的眼神出现一丝裂变,“何况,我怎会害他?”
兀烈顿时语塞,俩人间的种种牵绊,瞎子都看的出,梗着脖子与其僵持半晌,他还是败下阵来,做出让步。
不日,谢玄果然率北府军簇拥圣驾还都建康,兀烈则领燕军紧随其后,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启程北上,脚程必定缓慢,但谢玄与所有晋朝有史以来平定大乱后便急于入京秉政的权臣不同,不肯舟车劳顿,每天只行军半日必定扎营休整,生怕累着了一般。
谢玄将任臻安排与自己同车——这乘车驾乃是司马元显先前“迁都南下”之时所用,十分阔敞且舒服,正好用来安置病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