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含义不明地冷笑一声:是啊,从臣下之请…当年他刚刚坐稳了帝位,便有一干王公贵族并军中大将众口一词请立皇后,确立帝胤,以定民心——先皇便是后宫空虚并无一子才照成帝祚旁落,承继不明的后果,新帝自然不能重蹈覆辙。然后慕容永正在着手集权的当口,又不愿意娶任何鲜卑豪强族女来给自己树立日后掣肘的强敌。而李氏是他周围唯一不是出身豪门又能被众人接受的皇后人选——这一切,又焉知不是早在她盘算之中!
“朕嫌弃的从不是你的出身。当初既立你为后,朕应承过便一生不改。”慕容永从容起身,语气冷淡而不带情绪,“柔然公主虽为和亲而来,朕也不会让她有一儿半女,不会威胁到你的凤位——太子慕容瑶也只会有你这一个嫡母,望你好自为之,悉心抚养。”
“可臣妾想要自己的骨肉!”李氏缓缓跪下,拽着他的衣角含泪颤声道,“臣妾并非不能生育,陛下却从不施雨露,甚至从宫外抱养慕容氏的一个孩子充作皇后所出还立为太子,内绝后宫之望,外度群臣之口——陛下怎能忍心将我的余生韶华皆葬送在茫茫宫阙!”
她从总角女童之时就被慕容永收养,彼此之间怎会毫无感情?她还记得小时候只要她这般哭着哀求,慕容永几乎无所不从,所以逐年长大的她才敢占着慕容永的纵容退让,一步步地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是皇后之位,而非骨肉至亲。”慕容永低头扫了她一眼,淡漠地抽回衣摆,“朕曾经为你遍择良婿,许你圆满家庭,是你矢志不愿,非要在这九天宫阙上高处不胜寒,那朕就随你所愿。”
“陛下!”李氏绝望地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纵使已经母仪天下也再难唤回慕容永的包容,她咬着嘴唇,瞪向慕容永决绝而高大的背影,恨声道:“柔然乃化外蛮夷,大燕自据有关中,举国王化以来就从未与之有过结盟,遑论和亲联姻——臣妾虽驽钝,却也知柔然盘踞漠北的广袤草原,一直想要向东南扩张,而觊觎北魏的代郡、朔方。陛下与柔然结盟为的是什么,臣妾不敢妄言,但奉劝陛下,事已至此,已没有转圜的必要,须知一山不容二虎!”
慕容永早不复当年被迫登基时的茫然与无措,他闻言不怒反笑,悠然道:“梓童人处后宫而知军国大事,莫不是昔年吕后一般的人物?”
“臣妾不敢!”
慕容永摸着自己唇上修剪精细的一点绒须,阴测测地勾起唇角:“哦?那便是宫外有人为你通报消息,他或者他们,究竟是何人?又想借机得到什么好处?”
这往大了说就是后宫干政私通朝臣,李氏暗中一惊,垂首不答。
慕容永心中有数,也不逼她,冷笑着一拂袖道:“梓童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而你我的关系有如皮毛,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从今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朕专心打理好后宫事宜,免得为人所趁!”
宫人鱼贯入内,恭敬地搀起失魂落魄的李皇后退出金华殿,慕容永则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纳柔然公主除了与社仑可汗结成战略同盟,共图北魏之外,本就是为了在后宫制衡李氏。如今太子降生、国本已定,李氏没有亲生儿子,也不让她这名义上的嫡母亲自抚养太子,杜绝了将来女主干政的嫌疑。而那些本想借她揽权的鲜卑贵族也会逐渐失望,甚至会想方设法将自家女儿送进宫来产下联姻的子女,李氏为了自己,不得不保护太子保护后位而与那些豪强为敌作对,久而久之关系必定急转直下,那末中兴初年他即位之时,那种宫闱内外暗中勾结互通消息的局面也自然会逐渐瓦解。
而彼时的阴山以北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琉璃世界。
这片广袤土地上聚居着不少游牧为生逐草而居的异族部落,迫于恶劣的生存环境,他们彪悍勇敢、原始,笃信暴力与征伐,自东周以来就时常跃过阴山,南下富庶的中原大肆劫掠如入无人之境,这才有了为了防止北狄入侵的万里长城。但是每到酷寒严冬、百草凋零之际,再嗜战的部落都会偃旗息鼓、回到部族聚集地里一家团聚、休养生息,谓之“封冬”。然而今年的寒冬对他们而言却注定是个噩梦一般的血光之年——拓跋圭兵锋过处,无不血雨腥风,偌大的北海之滨被浸染成一片嫣红。
拓跋圭以战养战驱虎吞狼之计得到了空前的成功,数月以来,战线已经迂回纵深数千里,沿途血战百八十场——拓跋圭是不会吝惜兵力的,自在雁门吃了个后继无力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闷亏后,他进入大草原后连粮草都不在乎了。魏军可以追着群龙无首的高车残兵千里奔袭,途中遇见封冬的部落便可灭之以补给粮草,战打地越久越狠,将士们便越是士气高昂兴奋不已,因为这一场场的胜利过后无一例外的是一场场放纵的洗劫与报复,拓跋魏国的铁骑在匈奴犬戎敕勒高车人的血与泪中留下了令人胆颤的浓重一笔。在滚雪球一样的胜果刺激之下,鲜卑八部的精兵源源不断地被消耗、再补充,死伤固然客观,然而各部的王公亲贵拥着数不尽的兽皮牛羊美女等战利品之时只会欣喜若狂,根本察觉不到兵力与实力的悄然损失。
直到这年冬至,拓跋圭终于摧枯拉朽地彻底屠灭了整支高车军队,斛律光的首级被割下来挂在高高的旗杆上,他们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耀武扬威地攻进了北海之滨的高车王庭。
高车精锐尽出,留守王庭的除了一些老弱残兵就只剩妇儒,所有人都在穹庐间奔走逃命,到处都是尖叫与哭喊,谁也没想到会有如此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