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嵩已猜出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危——任臻方才若是迟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而他总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守着,方才宁可铤而走险。此刻他见天地间就彼此二人,忙出声拦道:“拓拔遵是拓跋仪的亲弟弟,拓跋仪顾虑重重、反迹未露,拓跋珪不会打草惊蛇,若操之过急万一引起他的疑心——”
任臻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掌心,声音轻柔却坚决地缓声道:“那就逼他反。子峻,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姚嵩愣了一愣,心上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此时的任臻,熟悉又陌生,仿佛又回到过去杀伐决断挥斥方遒的峥嵘岁月,他还是西燕皇帝,弹指一挥,便可指点江山百万兵。
然而他分明知道,谁也回不到过去了——他的呕心辅佐和他的皇图霸业已经久远的像是前世未醒的梦。他蓦然一阵心酸,又想起当年在长乐未央的辉煌灯火下,君臣相得、彼此无间,抬手回眸便是心领神会,再也无需一句赘言——那样的好时光,可惜太短暂。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如常地轻一点头:“好。我听你的——”拓跋仪算什么,北魏国算什么,只要有你,我不惧那刀山火海,一样教它翻天覆地!
华丽的穹庐内,也自窝火的拓跋仪拍案怒道:“你喝多了酒找谁起腻不好,偏要寻那个女人,传扬出去怎生得了?!鲜卑八部之中莫题被灭,长孙势弱,奚斤是皇上的人,剩下叔孙部、和部、庾部等都不大成气候,就咱们和贺兰氏手握兵权,目前虽属同一阵营,但彼此在拥立储君之事上立场相左,现下正是关系微妙的时候,你反倒要去生事——就算要生事也不该被人撞破,最后和那个男人撕破了脸皮——你不是不知道谁是皇上心头最重,现在是和他正面对决的时候吗?!”
拓拔遵的脖子上缠绕着一圈圈厚重的绷带,费劲地抬起头来看向亲兄,也是一脸的沮丧倒霉:“我,我就因为知道事不可泄才想不露行迹地杀人灭口,谁知那姓任的会撞见,还突然跟疯子一般跳出来要与我拼命?”
拓跋仪听见“姓任的”三字,不由一声冷笑,又道:“他何止是个疯子!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更邪门的!”拓跋仪掩下了未尽的话——说也无人信,何况一贯粗莽的自家弟弟。他贪权嗜利,手中握着鲜卑八部之首拓拔部的兵权,却也不想明刀明枪和霸道阴沉的堂哥对着干,否则也不会借刘氏来图将来。他斟酌再三,眉头深锁地道:“谁知道那人会进什么谗言,说不得我须做些准备,先下手为强。”
拓拔遵一扭头,顿时疼地嘶了一声,想起任臻彼时宛如阎罗的森然神色——招招狠辣、毫无留手,他是真想要他的命!不由冷哼一声:“自古疏不间亲,皇上总不至于还为他说一句话就拿你我兄弟开刀吧?”拓跋仪瞪了他一眼,心道你懂个屁,还指不定谁疏谁亲呢,皇帝未必会把他们这些半路投靠过来的堂兄弟真当回事,不过他毕竟官居太尉,掌管三军,思来想去拓跋珪也当有所顾忌,便叹一口气道:“这些天你给我安分些,伤没好也别到处晃荡。”
拓拔遵赶忙答应,帐外亲兵忽禀——皇上圣旨到。
拓跋仪一愣,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复又安慰自己道,宣旨未必就与今日之事相关,纵是相关多半也是申饬一番。一面起身整衣,又吩咐拓拔遵:“你别出去!”一面大踏步地迎了出去,远远瞧见这次来宣旨的却并非中常侍宗庆,雪地里站候着一排黑衣墨甲披坚执锐的武士,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为首之人展开黄绢:“卫王接旨。”
拓跋仪单膝跪下,心底却一个咯噔——怎么会是侯官!大魏宫廷内外最诡谲邪门的机构,皆由犯官罪臣所遗子孙组成,无父无母无门无派,游离于三军建制之外,而只听命于拓跋珪一人,平日里神出鬼没难见踪影,然而奉命一出,必要见血。
“常山王拓拔遵酒后失仪,冒犯皇妃,罪不容赦,着赐鸩酒自尽,卫王亦有督导不严之罪,着令思过反省,钦此。”
就这么寥寥数语,有如利刃加身,拓跋仪整个人都给炸懵了——他是暗自提防任臻来日进谗没错,可却完全没想的到拓跋珪居然会为了个一无所有的亡国之君,用这么件捕风捉影的事做借口就敢二话不说、直截了当地赐死常山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跳起来拔腿就往回跑,掀开帐子的瞬间,正好见到背对着他的黑衣武士松手起身,手中的酒樽已是空空如也,反观拓拔遵已被强灌下毒酒,瘫软在地,直着脖子抽搐了几记便从鼻下唇边汨汨地涌出鲜血来,渐渐地没了气息。
那黑袍人转过身来,大部分脸孔俱遮掩严实,惟一外露的一双冰冷眸子面对卫王时全无一丝怯色,仿佛不过在看一具尸体。拓跋仪低吼一声,抽出佩刀来扬手劈砍,却被那人一格一挡,稳稳架住:“卫王意欲抗旨?”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至极,拓跋仪却是浑身一寒——拓跋珪正等着拿他的错呢!越是此时就越是要沉得住气,因为现在万一动手他根本毫无胜算。那人觑见他神色变幻,目光一闪,利落地收刀回鞘,后退数步微一躬身,毫不拖沓地转身离去。
拓跋仪压下心中对这名侯官陡然涌起的几分诡异的熟悉感,连忙奔至拓拔遵身边,已是死地透透了。拓跋仪气急败坏地一捶地:“慕容冲!我必杀你这妖孽以报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