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兴二年冬的这场阴山狩猎因为突如其来的风波而染上了几分不详的血光气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再恣意游猎。连此事的导火索贺兰宓都本能地有些惊惧——拓跋珪怎么会为了她赐死常山王,之后却没再详问追究?因而心中也七上八下的,暗怪晁汝多事多口。拓拔嗣等人更是察觉出了山雨欲来,言行举止更加小心,丝毫不敢在拓跋珪面前有半点差错——唯有拓跋绍毫不在意,依旧聚众骑射、呼啸山林。
拓跋珪似不知这人人自危的诡异气氛,还在帅帐中冲医官发火:“不是说是皮外伤么?为何现在还止不住血?!”那随军医官如丧考妣,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也不明白这么道常见的箭伤怎么还血流不止了。任臻脸色苍白地斜倚而坐,臂上纱布又沁出一圈红渍,拓跋珪心疼,也懒得听军医颠三倒四的解释,干脆命人拖下去处决,亲自为他重新敷药包扎,嘴里道:“你怎么总受伤——这再不好,咱们就立即起驾,连夜赶回平城,宫里还有百八十名御医,总不会都这般没用。”
晁汝袖手旁观,心道:这伤患自己趁人不备又每每挖开伤口血肉,任其溃烂,这伤自然是永远好不了,就算扁鹊华佗再世也是枉然——若非如此苦肉之计,拓跋珪也不会一时激愤,居然就这样公然赐死拓拔遵。
无论如何,任臻只怕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拓跋珪秉性与软肋的人了。
晁汝撇了撇嘴,适时地叹息一声。拓跋珪听地分明,却只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头轻柔而熟练地料理完伤口:“你先休息,朕一会儿再来看你。”起身对晁汝微一点头,晁汝会意,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
“说吧,为何叹气?”在无人处拓跋珪接过宗庆呵腰递上的手巾一点一点地拭净双手,淡淡地追问道。
晁汝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不答,拓跋珪抬手命众内侍退下,他方才道:“下臣以为,皇上此举…有些冒进了。卫王,毕竟官居太尉,手握重兵,可以调动京畿宿卫部队——”
拓跋珪冷笑道:“哦?他有胆伤了朕的人,朕还须怕他的权势而不能追究惩罚了?”他猛地将手中丝帕掷地,恨声道,“一山难容二虎,就算没有此事,朕也不会再饶他多久!”
姚嵩自然知道在他前些日子里在国事朝政方面的暗中挑拨之下,拓跋珪对拓跋仪已经快要忍无可忍,早就存了釜底抽薪之意,却故意摇头道:“鲜卑八部、卫王领衔。兵锋一起若是师出无名,恐怕动摇国本。”
这话先前崔浩也时常提起,拓跋珪每每想处置卫王,崔浩总会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徐徐图之”来劝阻他——可若是由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说出口来,他却本能地知道他话中藏话,还有下文。因而转开视线,沉声道:“晁汝,你不必绕这么一大圈子来进言。今日你我之言,不过六耳,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姚嵩吊了他许久的胃口,就等这一句话,立时上前一步,悄声道:“陛下既是下定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常山王一事,卫王肯定怀恨在心、有所筹谋——俗话说,欲取先予,陛下不如顺水推舟,落井下石,再给他最后一击,逼他不得不反。然后任他四下串联、招兵买马,只要他一露反迹,陛下再行镇压,斩草除根之余,还可连带铲除朝内所有党附卫王之人,从此以后,陛下施政,再无掣肘。”
拓跋珪长眉一挑——都道崔浩善谋,如今看来,还不若晁汝计毒。他刚欲问如何最后一击,忽然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哗——却是二皇子拓跋绍狩猎兴起,急不择路,带着一大票人马撞了过来,马踏白雪,云沫四溅,待看清是拓跋珪时已是走避不及了。拓跋绍只得自认倒霉,从小马驹上翻身下来,规规矩矩给父亲请安。
姚嵩赶忙低头行礼,一面偷眼打量:这拓跋绍虽然从小性情暴躁尤甚乃父,但确实天生武勇,今日一套明晃晃的锁子甲贴身穿戴,倒也有几分少年英雄的飒爽气势,全然没有受此时军中弥漫的沉重气氛影响。拓跋珪则扫了一眼他马上挂着的猎物,一反常态地没有开骂,甚至还嘱咐了几句小心身体不可贪力的话便放他离开。
待人走后拓跋珪看向姚嵩,直截了当问道:“朕膝下二子,何人更肖朕躬?”
姚嵩想了想:“大殿下谨慎,二殿下英武,都是龙雏之姿,若是硬要相比,二殿下更似陛下。”
“那么依你之见,若是立嗣,当以绍儿为先?”拓跋珪冷冷一笑,他怎会忘了晁汝正是出自赵国公府,贺兰氏父女对储君之位汲汲营营,自然希望支持刘夫人与拓拔嗣的拓跋仪一党树倒猢狲散。他其实还未彻底信用此人,如今疑心一起,便故意出言试探,一旦晁汝果真提议迎立拓跋绍,此等阴柔藏奸之人便当真是留不得了。
姚嵩这回毫无犹疑地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古圣贤之君都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