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德二十五年除夕,本是一个合家团圆的好日子,但因为战争给今年的除夕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往年所要举行的隆重朝拜、祭祀都从简,宫中也不再设宴庆祝。
兴德帝龙体欠佳,又正逢国事当头,于是将祭拜祖宗一事交由了周嘉荣代劳。
上午,周嘉荣带领宗室、后妃、公主、皇子们一道去奉先殿祭祖,祈求祖宗保佑,新的一年国运昌盛。
祭祖每年的流程都一样,周嘉荣只需按照往年的程序走一遍即可。
一套繁文缛节下来,已临近中午。
祭祀结束,一行人离开了奉先殿,蜀王凑到周嘉荣面前,低声说道:“三哥,今年宫中还设家宴吗?”
周嘉荣叹了口气:“恐怕不会,你若得了空,多去陪陪惠妃娘娘吧。”
惠妃无端遭罪,断了根小指头,大受刺激,这段时间状态很不好,一直躲在宫中谁都不见,皇后去看过她几次也不见成效,又恰逢多事之秋,实在有些顾不上她。只能指望蜀王这个儿子多去陪陪她,开解开解她了。
蜀王点头:“我晓得了,三哥也多保重,你最近都瘦了。”
周嘉荣扯了扯嘴角,正欲说话,忽地看到小邓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在台阶上摔了个狗啃屎,惹得宗室们哈哈大笑起来。小邓子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迅速翻身爬了起来,一口气跑到徐皇后跟前,扑通跪下大哭道:“娘娘,陛下……下旨,让咱们公主去和亲,三日后随许尚书一道去宣化……”
轰地一声,宛如一道惊雷在徐皇后脑子中炸开,她张了张嘴,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的眼睛里才聚集了泪光,然后不顾皇后的礼仪,发疯一般往台阶下跑去,直奔勤政殿。
沿途,无数的宫女太监看到了徐皇后的失态,皆是震惊不已。
徐皇后就像感觉不到一样,进宫二十多年刻在骨子中的礼仪,作为皇后的端庄在这一刻都被抛诸脑后了,她奋力地奔跑,从未跑得这么快过,途中,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她也完全不顾,只穿着袜子在冰冷的雪地中狂奔。
余嬷嬷吓坏了,连忙追了上去:“娘娘,娘娘……”
直到皇后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大家才回过神来,吃惊地望着因为备受打击,脸色煞白,木木站在那儿,双目垂泪的永宁公主。
蜀王挠了挠头,看了一眼无声哭泣的永宁,抓住周嘉荣的胳膊不安地问道:“三哥,您天天去勤政殿议事,帮父皇处理朝事,可听说了准确的消息,朝廷要跟匈奴议和了吗?”
闻言,宗室其他成员也齐刷刷地望着周嘉荣,试图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匈奴人已经打到了宣化府,若是挡不住匈奴的铁骑,城破那日,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都要沦为匈奴人的奴隶,光想到那个可能,不少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嘉绒没有说话,他也是此时此刻才听说的,他能说什么?
父皇分明是故意撇开他的。
“其实,议和也是好的,停战了,咱们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了!”沉默了一会儿,西平王世子小声说。
周嘉荣猛地侧头,用吃人的目光盯着他。
西平王世子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弱弱地解释:“我……我就随便说说!”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你刚祭拜完祖宗,就在奉先殿外说这种话,也不怕祖宗半夜来找你这个不肖子孙!”周嘉荣厌恶地瞥了他一记。
正在安慰永宁的穆贵妃也回头,朝西平侯世子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软骨头,一听说匈奴人打来,膝盖就软了,先帝若是知道有你这么个孙儿,恐怕要气得从土里爬出去找你算账。”
西平王被母子俩连番怼了一通,脸丢大了,但惧于对方的身份也不敢多言,只得垂头不语。
周嘉荣没搭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永宁公主的肩:“没事的,还有三哥。”
永宁啜泣着抬头,十五岁的小姑娘脸上稚气未脱,眼底中一片惶恐:“三哥……”
给了她一记放心的眼神,周嘉荣对气急的穆贵妃说:“母妃,您陪永宁回宫,儿臣去找皇后娘娘。”
穆贵妃有些不放心:“让嬷嬷送永宁回去吧,母妃跟你一道去。”
“不用,你陪着永宁,皇后娘娘最担心她,此事有儿臣跟娘娘,你们不必担心。”周嘉荣婉拒,这种事并不是多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他冲穆贵妃和永宁一笑,“我先去勤政殿了。”
穆贵妃推了推他:“你赶紧去吧,这里有母妃呢。”
周嘉荣急匆匆地走了。
穆贵妃斜了众宗室和妃嫔一眼,拉着永宁道:“走,咱们回去了。”
这些人惧于穆贵妃的威严,也不敢说什么,大家各怀心思地出了宫,赶紧回府向家里人通报这个大消息。
勤政殿,兴德帝正跟朝臣议事,忽地听到通报说皇后来了。
不用说也知道徐皇后为何而来,兴德帝有些心虚,不敢见徐皇后,正欲拒绝,却听到外面传来了太监焦急的声音。
“娘娘,陛下正跟诸位大人在议事,您不能进去,娘娘,您不能……”
小太监没接到通报,想拦住徐皇后,但今天的徐皇后跟尊煞神一样,完全听不进去劝告,直接往里闯。皇后的身份摆在这里,太监也不敢强制拦她。
就这样,徐皇后一口气冲进了殿中。
因为急速地奔跑,徐皇后头上的发钗乱了,脸上的妆容也被泪水打湿糊在脸上,衣服下摆全湿了,重重的,拖在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哪还有半分过去的风采。
看着这样狼狈,毫无形象可言的徐皇后,兴德帝皱起了眉头:“皇后,朕在与诸位大人议事,念在你初犯的份上,你速速回坤宁宫闭门思过,朕既往不咎!”
徐皇后完全听不进去他的斥责,也根本不在意这一切,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陛下,您要让永宁去和亲,嫁到西北?永宁可是您唯一的嫡女啊,陛下,您怎么忍心?”
“够了,能够解宣化之困,保祖宗百年基业,乃是她的荣幸,皇后你休得胡言。”兴德帝不高兴地怒斥道。
徐皇后满面泪水,哭泣道:“父妻子继,兄死弟娶,匈奴乃不开化的蛮邦,毫无礼法可言,永宁身体弱,如何受得了西北的苦寒天气,陛下,臣妾求求您了,求您念在咱们二十多年夫妻情分的份上,不要让永宁去和亲,求求您了……”
说着,不停地磕头。
听到她撞在地上的磕碰声,有好些个大臣不忍地别开了脸。
朱强更是一脸憋屈之色,他们堂堂七尺男儿,却要用女人去换和平,说出去都贻笑大方。但陛下听取了许中等人的建议,一意孤行,作为臣子,他们也无可奈何。
徐皇后屡次不听劝告,在朝堂之上拆他的台,兴德帝很是不高兴:“来人,将皇后拖下去,关入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踏出坤宁宫一步!”
两个太监连忙上来拉徐皇后。
徐皇后不肯走,绝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兴德帝:“陛下,陛下,您真的这么绝情吗?陛下……”
“拖下去,愣着干什么?”兴德帝大怒。
太监不敢懈怠,赶紧强制将徐皇后拉出了勤政殿。
刚出去就碰到焦急赶到的周嘉荣。
周嘉荣看到徐皇后一身的狼狈,脸上布满了泪痕,眼底一片绝望,心底真是又怒又气。
“松开!”他大怒。
两个小太监瑟缩了一下,低声说:“见过荣亲王殿下,这……这是陛下的旨意,让皇后娘娘回宫闭门思过,奴才……”
周嘉荣没理会两个太监,蹲下身,轻轻扶起了徐皇后:“母后,没事的,还有我!”
徐皇后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看着周嘉荣,失声痛哭:“嘉荣,嘉荣,永宁的命好苦啊,她去了西北焉能活啊?这史书上历来和亲的公主,有几个能善终的,本宫的永宁……”
她子嗣艰难,就这么一个女儿,如宝如珠地养大,若是去了西北,恐怕后半生母女二人就要永远天人永隔,生死不相见了,光想到这点,她便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周嘉荣将她扶了起来,用力握住她的双臂,郑重承诺:“母后,昔日您舍身相替,护我母妃性命,今日儿臣向您保证,只要有儿臣在,绝不会让永宁去和亲。”
徐皇后听了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她心里是相信周嘉荣真心的。但陛下决定的事,他一个做儿子的如何能反抗得了?她身为皇后尚且如此无力,更何况他一个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