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知道那个‘重要的事’么?”
什么?
她被师兄这句话引着回头,就见对方眸光幽幽地再次望向她。
月华如水,师兄微微抿着唇,下颌似乎绷得很紧。
这问话的语气乍听寻常,却又锋利,仿佛被那层冷冰冰的语意覆盖着,底下却有湍急的暗流。
像是刀刃落下的前序。
师兄这话接的是……方才的梦?
难道其实是师兄和她一道……
柳千千神思一震,突然心慌起来,她飞快眨眨眼,忙出声紧张道:“不,我不想知道了,师兄若是不想说,就不要说。”
如今她醒时再想,那“重要的事”是什么,不是很明显吗?
也许,师兄那日就是想告诉她自己真身的秘密。
可是她错过了。
“但你刚刚不是还在问我?”
心底咯噔一下,柳千千抬眸和师兄对视,所以方才的梦里,师兄……
“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师兄又一次偏开眼睛,语气仍是淡淡。
那把悬着刀落了下来,带着想斩断什么的决绝。
“我就是魇兽。”
他说话时微不可查地加快了语速,只冷淡着神色不看她。
那点月色在他垂落的纤长眼睫下凝成一条细长的影子,仿若泪痕。
“你或许在藏书阁看过相关典籍,我也不用再多解释了,今日是个意外,那个灵契也是意外,我会想办法解开的,你不用担心。”
“也不用害怕,”他顿了顿,抿抿唇继续道:“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也不用避着我。”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柳千千皱眉,觉得心里那团噼里啪啦的火焰终于烧出了冲天的火光,她猛地扑近些抓住师兄的手,大声道:“我不回去!”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语气惊到,师兄一瞬不设防地抬眸看她。
他们视线相撞,这次柳千千看的分明,师兄的眼眶微微发红,一双澄澈似水洗的墨色眼睛沾染了点点水泽,
那点强撑着的冰冷意气就像纸糊的一般脆弱不堪。
她怀疑自己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好似带了腐蚀性的酸涩情绪再次从心底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她的五脏六腑都快被融掉。
那么空荡荡,又那么满满当当。
柳千千满腔水火无处发泄,最终拧紧眉头,只抓着师兄的手凑近唇畔。
她学着他的样子,在那滚烫的掌心压上自己的唇,留下了一个吻。
岑钧月握着那个小盒子不断摩挲着,渐渐想起来自己是在哪。
他在他自己的梦里。
一旁的案几上还摆着前一日泡的茶,旁边的点心动也未动,糯米糖糕已经凉了,还有其他带酥皮塌得厉害。
原来是那天。
像是一个难以摆脱的噩梦,可他又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她对他来说有多特别。
他的院子从来不会有旁人随意靠近靠近,因为圣树通灵阵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下意识地想要远离,更不会有人随意闯进来,他亦出不去。
而在她蹲在他的矮墙下哭泣的那一日,他正被潮汐一般的热疾折磨,既不能妥善控制横冲直撞的妖力,又没有任何缓解的方法。
那时,他甚至想过要放弃这一切。
从他记事起,他就被灌输自己是一不留神便会失控酿成祸端的妖兽,被灌输他应该为了宗门刻苦修行,被灌输他的妖力应该用于未来七星阵的供给。
可他觉得好辛苦。
虽然一再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宗门于他有收留之恩,他理应报答。
但他只是……很难过,很孤单,那些所谓的“意义”都空洞,显得莫名。
直到她闯进来,缩在白泥矮墙的墙角旁流眼泪。
其实他一开始是不知道她在流泪的。
她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背脊时不时抽动一下,还在不断抬手抹眼睛。
看起来……又倔,又可怜。
像是只受了伤的,浑身带刺的小刺猬。
他不知道她为何能忍受圣树通灵阵的排斥安然呆在这。
她只是那么神奇地出现在那个时刻,像是上天送来的一种旨意,打断他的不断下坠,重新点燃原本灰烬一样无望的日子。
岑钧月一开始不敢太贪心,他只是想偷偷递给她一瓶伤药,他能看出来她的胳膊不太对劲。
只是仓促之间,他的手被抓住了。
比起自己异常高的体温,她的手很凉,或许是因为太凉,那指间的薄茧都变得触感模糊,让她的手在相触时软得像一阵风,一团云,或者别的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他的手不可自抑地颤了颤,连带着自无名指牵引向上,胸腔里亦像是有什么震动。
只是很快,她松开,他这才回神,忙抽手缩回。
他直起身,听见墙外的动静,看见她俯低身子似是下意识想从那处墙洞里找他。
不过她大概很快反应过来,又扬起脸来望向他站立的方向。
她穿着鹅黄色的裙子,缠了一条蛇骨辫在脑后,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独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还带着一点泪泽的湿润水光。
她明明应是在伤心,可向上望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又有小小两颗好像永远不会屈服不会甘心的明亮火苗。
梨花树的影子落在她面上肩上,染在她鼻梁旁边的那颗小痣上。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烫到了,心脏的某个角落被那微弱又明亮的火光燎塌了一角,软软陷下去。
果真像是小刺猬。
尽管看起来瘦瘦小小,说话也不凌厉,甚至算得上软绵绵。可她一开始表现得忐忑又警惕,身上的刺竖得老高。
他不敢惊扰,只用让她没那么防备的口气唤她进来上药。
她喊他师兄。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毫无防备地、亲近地、不带名姓地唤他。
岑钧月平抑着神色替她上药,顺势瞒下了自己的身份姓名。
她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小刺猬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慢慢对他袒露柔软的肚皮。
他暗示她明日还要再来上药,她也应下了。
渐渐的,他知道了更多关于她的事情。
他发现她似乎很难接受别人平白给她好处,所以他往往会换个说法,或者费心编一点借口。
只有说这些药是拿来试验的,或者他需要有人来练手,她才会乖乖听话让他帮她处理伤处。
他还会教她东西,他能看出来她总是受欺负,看得出来她想要变强。
她只是缺一点点指导,一点点肯定,毕竟她那么倔,只要认定了做什么事,不会做不成。
作为回报,她会给他带糖糕,会冲他抿着嘴露出那种双眸亮晶晶的笑,会跟在他身边喊他师兄。
他的贪心就是这么被一点一点浇灌出来的。
她还说,不管他是什么样子,她都会一直陪着他。
可以相信小刺猬吗?
一个人实在太辛苦了。
或许从前他尚能忍受,但自从认识她之后,他觉得要一个人面对热疾,一个人掩饰秘密,一个人背负着这些,实在是太辛苦了。
他不能贪心地想找个人来陪他吗?
他也不会那么狂妄地索求,他只是想要每天一小点时间就够了,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常来找他……
他想告诉她他的秘密。
只可惜。
又一次,只可惜。
岑钧月垂眼,看见自己掌中的小盒子,有些恍惚。
他察觉到了门框边的一丝气息。
他听见那道熟悉的软和声线在说对不起。
这声音来的突兀又梦幻,让他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可转过头去,他真的见着了她。
她好像又在流眼泪。
只是看他望过去,立刻擦了擦眼睛开口,她说对不起师兄,说是因为大雨,她才来晚了。
他有点舍不得挪开视线,不知道这个柳千千是因为他的渴念滋生在他的梦境里的,还是……一个真的?
大概不会是真的,他现在能记起在梦境之外发生的事情了,她其实早就知道他的真身。
他的隐瞒掩饰早就没有一点作用,也许只有他自己像小丑一样傻乎乎地那般在意。
可是他有些不忍破坏这个梦境。
如果她那天真的来了,哪怕只是在第二日早上来,告诉他说只是因为昨日的大雨才来迟了,他大概……还是会有些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