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阿廖沙,男孩懵懂清澈的眼神让他的心尖儿都快化了,可他还如此幼小,小到并不能弄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爱呢?瓦西里也不知道,他才十六岁,虽然他在学校里是优秀团员,是学生干部,可学校里不教授爱情,更不会教授他这种异于常理的爱情。他混沌惶惑,紧张不安,可只消触碰到阿廖沙那双纯真的眼睛,他的心就好似被剃刀狠狠刮了一下。
他不自觉地张开双手,任阿廖沙冲进他的怀里,匐在他身上,赐予他一个又一个绵长的亲吻。河岸的草地记录下少年萌芽的爱恋,他注视在风里撞击彼此的白云,蓝得透明的天空,瓦西里感受怀中男孩的嘴唇的温度,像麦芽糖般甜蜜和柔软。他在享受,却自私地没有回应——这让他感到无比后悔,因为那时他并不知道,留给他们这样悠闲无虑的时光并不多。
此刻困扰他们的,无非是长笛跑了的音调,自行车的车轱辘被石子压坏,棉衣裳上沾上了泥巴,青草地上的夕阳消逝太快,让人疑惑而又着迷的青□□恋。而战争,他们对其一知半解的战争,正在悄然降下阴影,将他们以及他们深爱的国家笼罩在内。少年和男孩从未想过,深爱自己的家人们会在瞬间离去,他们会扛起武器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彼此也会分离如此长的时间……
阿廖沙发着哆嗦醒来,他打了个冷噤,被泪水濡湿的睫毛翕动,随后完全睁开来,露出亮晶晶的、却疲惫不堪的眼睛。他看到热尼娅的身影晕开在昏沉的灯光中,就像一场梦。
“哦,阿廖沙,阿廖沙,你吓坏我了!”热尼娅俯下身把他抱在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拼命往下掉,阿廖沙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沙哑着嗓子说:“热尼娅,我想喝水。”
“我给你水,好阿廖沙,我给你热水。”热尼娅用陶瓷缸接了热水过来,把阿廖沙身下的枕头垫高,悉心地喂给他喝。直到阿廖沙苍白的小脸儿在热水的滋润下有了几抹红色,热尼娅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
“佩特罗夫上尉会给你一个教训的。”热尼娅说,“但我会为你求情,看在你受伤的份上。”
阿廖沙对于行将到来的惩罚而战战兢兢,佩特罗夫上尉不允许他上战场,整个营队都不允许,昨日是他第一回,因为尼古拉倒在他的身边,精神上的剧烈震颤和内心深处的仇恨让他忘记了恐惧,也忘记了他在上尉面前是如何发誓要保护好自己,不为营队添麻烦。
“求你,热尼娅,不要把我送回去,我不想去军校,我就要待在部队里,和你们在一起。”他眼泪汪汪地哀求,“我会好好听话,真的。”
“哦亲爱的,你得说服佩特罗夫上尉。”热尼娅撇开他额间汗湿的头发,用毛巾擦拭他受伤的额头。
“郭利亚呢?他好些了吗?”阿廖沙挣扎起身,环顾昏暗的病房,他在离自己三个床位的地方看到了昏迷的尼古拉。他平躺酣睡,整张床铺都在随他的呼吸而起伏。
“他只是被震晕了,受了点外伤,但他很快就会恢复的,你看,他那么强壮。”热尼娅宽慰阿廖沙,轻轻地把他摁回床铺里,给他掖好了被子。
她喜欢阿廖沙这个孩子,大家都喜欢他,因为他们在这里战斗就是为了这些孩子。当他们看向阿廖沙的时候,心中总会浮现另外一些面孔。那些面孔或是鲜活,或是变成暗淡的灰色,但总是令人思念。他们将爱与思念投入在阿廖沙身上,热尼娅尤其如此,因为她的小卢申科就和阿廖沙一个年纪。他在一年前死于德国人机枪扫射的子弹下。
阿廖沙将手缩回被子里,摸到自己身上柔软的棉衣时低声惊呼,连忙抓住热尼娅的手,问道:”热尼娅!我的军服呢?”
热尼娅莞尔一笑,从护士服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照片,“你是在找这个,对不对?”
阿廖沙如释重负地微笑,从热尼娅手中接过照片,脸上浮现羞赧的红晕,“没错,好热尼娅,这是秘密。”
照片上,瓦西里自后把他抱在怀里,在丁香花园中凝视镜头,少年金色的头发在黑白照片上仿佛也闪耀金灿灿的光泽,他上扬的唇角就像夏日的弦月。阿廖沙背贴少年的胸膛,笑得五官都挤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很快乐,拥有纯粹的幸福。
而另一张照片上,阿廖沙则把年幼的妹妹抱在怀里,他身穿白色的短袖衬衫,脖子上带有崭新的红领巾。妹妹穿着条粉色连衣裙,其上的花纹和母亲的头帕一样,是传统的斯拉夫纹饰。他们站在抱着一捆向日葵的母亲身边,微笑凝视镜头。向日葵很鲜艳,花瓣蜷曲成阳光的弧度。母亲喜欢这种花,全苏联人民都爱这种拥有蓬勃生命力的花。照片的边缘都有烧焦的痕迹,来源于它们曾被埋藏在废墟下的不幸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