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地一声轻响,求饶声戛然而止。
薛成璧收刀入鞘,两名聋哑老狱卒默默走来,裹起回鹘刺客新鲜的尸体,抬了出去。
死囚尸身无人收敛,很快就会被烧作灰烬。
但尸身曾说出口的话语并没有消失。它们混杂着无数嘈杂的声音,充斥于薛成璧的脑海。
『凡有回鹘血脉者,永世为奴。』
『你既是夷族,便从来都不是周瑭的亲兄长。』
『鸩占鹊巢。』
『——但你真的只满足于“亲兄长”吗?』
『难道你没有别的贪欲……』
薛成璧一拳猛然砸在墙壁上,生生打断了思绪。
他站在血腥味浓重的牢房里,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困兽。
额头青筋突突跳动,手指不住地顶出刀锋再收回,指甲因为用力克制而泛出青白。
最后他从袖间取出一包药粉,仰头,喉结滚动,干吞下去。
控制疯病需要服药,往常他会服用更温和的汤药;偶尔克制不住时,才会食用这种强效的药粉。
药粉的功效几乎立竿见影,却药性极烈。不但有伤脾胃,还会头晕难忍,有时手抖得连刀都握不稳。
薛成璧苍白着脸,深呼吸数回,平复下情绪。
他走出了大理寺狱,神色如常。
狱外暮景桑榆,天边流转着瑰丽的晚霞,如幻似梦。
薛成璧并未回武安侯府,而是转身去了京城里规模最大的地下黑市。
药粉用光了,强效药粉只这间地下黑市有卖,他来此买药。
黑市表面是一间赌坊,赌坊内却可通往天然的地下洞穴,经过人工建造后,成为四通八达的地下商业街道。地下黑市鱼龙混杂,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却屡屡能免于被官府查抄。有人传言,这黑市本身便由皇室宗亲一手创立。
购置完药粉之后,薛成璧听到了黑市不远处的叫嚷声和呵骂声,还有兵刃相接的铿锵声。
戴面具的商贩介绍:“那也是赌场——赌人命,赌人的输赢。”
他瞥了一眼薛成璧手里控制狂症的药包,意味不明道:“若有心怀怒意想要宣泄,倒可上去厮杀一番。赢了,还能得些银钱。”
薛成璧抓起一只玄色厉鬼面具,扣在面上,提着横刀,向那赌人命的赛台行去。
规则很简单,敌对双方可以任意使用武器,只要击败对方即可。
就算不小心死了人,也不必负责。
赛台如囚笼,武人如野兽。
血与汗在场中挥洒四溅,看客大嚷大叫,铜臭味的金银铜钱当啷作响。
薛成璧连战五人,连战连胜。
看客为他而沸腾尖叫,而薛成璧只为了耗费掉多余的精力,逼迫自己不去多想那些有关周瑭的念头。
直到精疲力尽,他才离开了黑市。
摘下厉鬼面具,洗去一身脏污与血腥,换上熏香新衣,重新装作一个好兄长。
朱雀大街,华灯初上。
卖花娘子正要归家,挎着竹篮,边走边招呼最后一波客人。
“公子,买一支花吧。芙蓉、山茶、芍药……所剩不多,便宜卖。”
路人行色匆匆,摆着手绕过她。
薛成璧的目光落在她臂弯间的花朵上,略微放缓了脚步。
他模样太俊,也太冷厉。卖花娘子不敢向他搭话,薛成璧却在她的花篮前驻足。
“公子想买花吗?”她小心地问,“买一支花,赠予心上人。”
“我没有心上人。”薛成璧淡淡道。
但他望向花的眼神,分明是想要买花送给谁。
卖花娘子试探着问:“公子可有心悦的小娘子?”
“不曾。”薛成璧仍是坚持。
因为疯病,娶妻生子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外。他性情孤僻,禁军里无人敢与他分享男女情.爱。即便有人想以女色讨好于他,他也终日忙于读书习武照看周瑭,无暇为女色分出一丝注意力。
男女之情,薛成璧不懂、不必懂,也没时间去弄懂。
卖花娘子看出他还未开窍,暗叹一声可惜。
正要挎着花篮离开,忽听薛成璧的嗓音响起。
“这些花,我全要了。”
卖花娘子很是惊喜,忙替他打理篮子里的花朵。手里剪去枯败的枝叶,口中大着胆子问:“公子想要将花送予何人?”
薛成璧缄默不言,脑海里浮现出周瑭的身影。
卖花娘子道:“公子想要赠予的那人,或许就是公子的心上人。”
“不是我的心上人。”薛成璧语声淡漠,未有丝毫犹豫。
“啊……这样。”卖花娘子神色疑惑。
薛成璧付了银钱,伸手接过花篮。
卖花娘子见他左手接花篮,便留意了一下他的右手。
薛成璧右手腕骨折后愈合畸形,常人看不出区别,医家却一瞧便知。
她眼里划过一抹异色。
薛成璧正要走,卖花娘子忽然叫住了他:“请问公子家住何方?”
薛成璧冷冷瞥来,没有回答。
“公子的银钱给的多了,我找不开,明日我亲自送到公子府上。”卖花娘子笑着道,“若公子喜爱花,我再带些更漂亮的送来。”
薛成璧眸光带着审视,确认她并非心怀歹意,才道:“武安侯府。”
“多谢公子。”卖花娘子福了福,视线又落在他残疾的右手上。
薛成璧并未留意。
他择取了最美的几朵,亲自挑选搭配,扎成一束。
素白的纯洁,绯红的热烈,花香并不浓郁,却沁了浅淡的清甜,像周瑭的味道。
周瑭不是他的心上人,薛成璧想。
即便是放在心上的,也描绘不出周瑭于他而言的半分重要。
周瑭,就是他那颗怦然悦动的心脏本身。
失去便会丢掉性命的那般重要。
回侯府时夜色弥漫,云蒸院的小婢女正要闭锁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