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说沈意远的事情打岔,林晚宜原先那点子害羞感觉已经完全褪去了,她跟沈老太君亲近,有话就直接问了。
沈老太君知道的和林晚宜不一样,她这样没头没尾地说,沈老太君会错了意。
“是啊,现在有了你,临之心中多了份牵挂,祖母也能放心了。”看着面前的林晚宜感慨万千,“这都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啊,去岁皇上本没有去行宫消暑的打算,没想到最后不但去了,还促成了你们这桩良缘。”
说到行宫,林晚宜免不了又想起行宫凉亭中将她吓晕的翠蛇,翠蛇阴冷的竖瞳仿佛还在眼前,现在想起来心里还会哆嗦,啜了口温茶,平息恐惧时将刚刚的疑惑也一并抛到脑后去了。
“风大了,把窗扇掩上些。”
天渐热,但还没到用冰鉴的时候,她们在窗边说话,窗外一颗枝繁叶茂的槐树,清风拂过树梢,带来榆叶清香。
天上云层慢慢悠悠地随风动,这会儿刚好将日光遮住,树荫下更显阴凉,沈老太君以为林晚宜冷,吩咐嬷嬷关窗。
“我不是冷的,祖母莫要担心。”林晚宜将手背贴在沈老太君手背上,“瞧,多暖和。”
又是一阵风,将棉花似的云团吹散了,日光一点点透出来,透过榆树枝叶落下斑驳的树影。
林晚宜手指追着小几上不停晃动的光点,有些郁闷:“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沉得住气的,喜欢就早些说嘛,非等到行宫里。”
虽然她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是沈意远提亲的契机正是和德行宫凉亭下的那条翠蛇。
虽然英雄救美的故事很美好,但那是蛇哎,阴冷湿滑的蛇,她更希望提起这段时,是馥郁的花,是沁凉的风,是粼粼的湖,再不济也是家中熟悉的某个角落,偏偏是她怕极的蛇。
“他还沉得住气。”沈老太君忍不住笑,一点面子不打算给沈意远留,“行宫那段时间恐怕是他最沉不住气的时候,傻小子好不容易遇见心仪的姑娘,急得跟什么似的,连夜来寻祖母做主,生怕你被别人家抢了去。”
“嗯?”抛到脑后的疑问又回来了。
好不容易遇见?
他刚回望京时的宫宴上他们就见过啊,而且那时候娘已经在帮她物色夫婿人选了,这在望京城中也不算秘密,他稍稍留心就能知道。
对啊,他那时不知道她与顾星皓的事情,也不存在是因为爱惨了她,默默隐藏心意只为成全她的心意。
两家结亲,未完全确定前不会放在台面上说,有消息传出时,多数已经交换了庚帖,成亲只是时间问题。
那问题来了,行宫前他是怎么忍住的,不怕慢人一步,她真被别人抢了去吗?
她的疑惑声又短又轻,和进“沙沙”的树声,沈老太君没有听清:“说到这个祖母有件事情很好奇,灿灿你能不能同祖母说说?”
“祖母先问。”
她也有话问。
沈老太君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带着屋里伺候的丫鬟们退了出去。
“灿灿啊……”
屋内只她二人,窗外侍弄花草的也走远了,沈老太君还故意放低了声音。
林晚宜觉得祖母现在这副样子跟明姐儿背着哥哥嫂嫂要多吃颗糖的时候一样,可爱极了,眼底浮了笑,配合地撑着小几凑耳过去,轻声问:“什么事呀,这么神秘?”
“祖母是后面才去行宫的,不知道行宫里发生了什么,灿灿你使了什么本领,临之整颗心都放在你身上了。”
沈老太君也知道沈意远刚回来的宫宴上他们应该碰过面,但是匆匆一瞥不能算什么,说不定面容都没有看清。灿灿擅舞通音律,说不准行宫宫宴时露了一手,他才真正注意到灿灿。
也问过他,可是他什么都不肯说,朝政以外的事情他少有隐瞒的时候,沈老太君更好奇了,今日总算逮着机会能问问林晚宜了。
“灿灿你可不知道他那时多痴,祖母还没说几句呢,他就什么一见倾心、夜不能寐、非卿不娶的话都说了,祖母听了都替他臊得慌。”
“他也是个坏的,请祖母帮忙时什么都愿意说,亲事一定下来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都问不出了,灿灿你同祖母说说。”
林晚宜听见“一见倾心”后沉默了,心中的疑惑更浓,乱七八糟想了一堆,沈老太君后面的话犹如过耳的风一般,听过即散,没真听到脑子里去。
从祖母觉得他刚回望京时心中无挂念,到他回望京后不曾与相府有过多的接触,再到祖母说的一见倾心,林晚宜终于想出是哪里不对劲。
他在娘面前说对她倾慕已久,可在祖母面前说对她一见倾心。
她不傻,能听出祖母的意思,所以这“一见”是行宫里发生的。
沈老太君没想太多就直接问了,字句也没经过雕琢,“使了什么本领”,女子名节颇为重要,仔细品品,好像有些歧义。
见林晚宜垂眸不语,以为她误解了,解释道:“灿灿啊,你千万别多心,祖母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有点好奇,临之又什么都不肯说。都怪他不好,之前还说你稚气未脱,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就变了张脸,话都被他说了,坏还是他坏。”
直接将沈意远卖了。
一句“稚气未脱”,将林晚宜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她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什么多心,跟祖母哪有什么话不能说,是一日在行宫凉亭中遇见了蛇,我吓坏了不敢动,身边人恰好都不在,他帮了我一把。”
事后周皇后封了看见此事的宫人的口,没过两天他们两个的亲事又传了出来,这才没有传得人尽皆知。
“蛇?”沈老太君怎么也没想到是因为这个,脸上浮现了担忧之色:“灿灿没伤着哪里吧?”
林晚宜心里堵得慌,借着这个机会从小榻上站起来,在沈老太君面前转了一圈。
淡粉柔纱裙摆轻盈飘逸若绽开的花,她站起来心口还是堵住,借口转得晕了歪倒在沈老太君身边,头偏向窗外,在沈老太君看不见的方向暗暗蹙眉,片刻后又扬起笑脸,娇滴的声音听不出一丝低落。
“哪儿都没伤着,就是吓到了,听见蛇心里就不舒服,总能看见行宫那条翠蛇似的。”
沈老太君自责:“那不说了,原是祖母不好,你们过得好就行了,刨根问底做什么。”
林晚宜笑得累,把脸埋进沈老太君臂弯处,闷闷地说:“有祖母在身边我不害怕。”
稚气未脱……
城郊围场时皇后姨母也说过类似的话,好像是皇上那边传过来的,那时只以为皇上日理万机不清楚状况,当玩笑话听的,现在看来,不止祖母,他在皇上面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初回望京时,她已经是适婚的年纪,应是皇上和祖母在他面前提过她,他才有此话。
是不想娶她吗?
可后来为什么又娶了呢,一见倾心和倾慕已久,实在矛盾,到底那句是真,亦或是哪句都是假?
林晚宜觉得心里堵得几乎喘不过气,耳边沈老太君还在说话,她却什么都听不见,鼻子一酸,慌忙闭眼止住眼眶的湿意,屏住呼吸,将泪意逼退,咳了两声将嗓子里的酸涩感觉压下去。
“哼,嫌我稚气还娶我,不想搭理他了。”
“瞧瞧,小嘴儿能挂油壶了,临之幼时见过你,他记性好,你小时候粉雕玉琢又活泼伶俐,看一眼都忘不掉,即便在外头这么些年一直没再见过,一提起你就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这才说了那话。”
林晚宜掩饰得好,生气的哼声正好压住发涩的声音。
就跟昨日的百蕊酥一样,她们常一道说沈意远的不是,但都不是真的动气。
现在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真生气,是以沈老太君帮他解释了一番,后面跟林晚宜一起指责起沈意远了:“不过他是不好,哪有人用小时候的印象来评价别人的,差点误了良缘,确实不该搭理他,咱们今儿晚上的晚膳不等他了,让他一个人吃。”
“好,我就和祖母吃,不理他。”
午膳时她胃口不佳,沈老太君问,她便说是早晨窗边扑了风,头有些疼。
沈老太君要叫大夫,她摇头,纤指按揉着额角,又说是昨天晚上因择床没睡好,才容易头疼些,还掩唇打了个哈欠,说睡一觉就好了。
她择床的事情沈老太君也知道的,见她面有倦色,让她回逢安院歇一歇,午后不用过来了。
林晚宜想她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是得静一静,没有推脱,由秦桑绿枝搀扶着起身。
临走时沈老太君再三叮嘱,若歇息过还不舒服,一定要唤大夫看一看。
老太君年迈,一点病痛都不容忽视,所以将军府中请了府医,方便随时看诊,顺带帮府中众人调理身子。
看沈老太君放心不下,林晚宜索性不走了,着人去将大夫请来。
不多时,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带着小徒弟来了,见过礼后,隔帕帮林晚宜诊脉。
结果和林晚宜说得差不多,只需要好好休养再辅以药膳滋补即可。
这下沈老太君放心了,林晚宜道了别,往逢安院去。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
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他真的倾心于她,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或许是词不达意,才有了一见倾心和倾慕已久这样的矛盾说法。
至于另一种,是他从未对她动过情,求娶不过是因为遇见翠蛇所致,大庭广众之下他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不得以而为之。
其实还有模棱两可的猜测,比如他跟皇上和祖母说的是真话,对她的情意始于行宫;比如他跟爹娘说的是真话,早对她情根深种。
可这些猜测都站不住脚,对她的情意始于行宫的话,为什么对爹娘撒谎,娘早满意他,他如实说也能抱得美人归;早对她情根深种的话,为什么在祖母面前不如实说,战场上刀剑无眼,祖母比谁都希望他能早些成家,真爱慕她根本不需要撒谎,反该早些跟祖母说实话,不叫她老人家忧心。
胡思乱想时还冒出了更多不靠谱的猜测,林晚宜一一排除了,只留下两种最极端的猜想。
爱与不爱。
是第一种最好,一切只是误会,若是第二种……
回想过往的相处,她以为的隐忍克制,其实都可能源自于他对她无情……
第一种可能实在太小,一个人会错意或许有可能,这么多人,还恰好分成了两个阵营,他的族人和她的族人,这实在太巧合,
第二种可能性攀升,林晚宜心口闷疼,脚步有些不稳。
“姑娘。”离开岱通院她就不掩饰了,也无力掩饰,秦桑绿枝发觉她脸色不对,尤其是刚刚还请了大夫,她们一直在她身侧护着,见她脚下发软,当即扶住她的手臂给她借力,“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再请大夫过来看看。”
用力攥紧指节上有些失色,林晚宜抿唇摇头。
秦桑当机立断,示意绿枝将人扶好:“先回去再说。”
进了逢安院内室,带着一众小丫鬟飞快却轻柔地帮林晚宜拆了发髻换了衣裳。
将人扶至床榻边沿,一盏热茶适时奉上:“茶烫,姑娘慢些……小心!”
林晚宜脑子里似有快沉重的铅石,坠坠地疼,迟滞地接过,没听见绿枝的照应,不顾袅袅的热气,直接往唇边送。
“姑娘小心啊。”
绿枝赶忙把茶盏抢过来,热茶洒出来时,绿枝忍疼挡着,林晚宜手上没溅到,只湿了衣裳。
秦桑在整理床铺,见她们被热茶烫了,忙接过绿枝手里的杯盏,去铜盆旁取了两个干净的汗巾,浸水后绞得半干送过过来。
绿枝也懵了,都不晓得疼,拿到巾帕只想着给林晚宜擦干茶水。
“姑娘没烫着吧,是不是要涂些膏药,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
春末的里衣单薄,吸了水就会沾在身上,湿了一片的白色绸缎透着肉色,隐隐发着烫。
林晚宜清醒了,拉住绿枝的手腕,制住她的动作,低头轻轻吹着她泛红的手背。
“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