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弦拿起汤匙来浅浅舀了口,还好,味儿不算苦。饮到后来,唇齿间竟还有丝丝清爽的甜味,宛如汤药中自带一块糖霜,奇怪极了。
她觉得这药味儿仿佛并不是寻常的避子汤,心生几分防备。
汐月说,“这药是公子为了您特意调的,把伤身的因素减到最低,和外面药铺卖得肯定是不一样的。”
用罢了避子汤,汐月催温初弦赶快更衣,还要往临江街的香染居走一趟。
那条街的铺子本都是张夕送给她的聘礼,后被谢灵玄给毁了,只重建了这间香染居。名义上,温初弦仍是这里的掌柜。
张夕不在后,温初弦早已对调香之事兴致寥寥,但眼下她欲想办法对付谢灵玄,便不能总闷在谢府中,暗暗劝自己忘掉那些往事,出门去走走。
香染居重新开业,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和从前的热闹一般无二,甚至有谢灵玄的力捧生意还更兴隆些。
谢灵玄这些日子多番示好,或许他真的想补偿她。虽然对温初弦来说很可笑,但对他那样一个冷心冷肠的人来说,愿意这样哄着她玩,已是十足十的恩宠了。
温初弦例行公事地问,“夫君为何没亲自陪我来,今日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汐月道,“公子他还要入朝,陪不了您,您谅解一些。待来日休沐,公子一定会多多伴您的。”
温初漠不关情地应了。
她根本不关心谢灵玄来不来,其实他来还更糟糕。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汐月为谢灵玄的眼线,她既要装出一副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免不得时时做戏,好让他知道她时时刻刻都惦念着他,根本离不开他。
她没忘记全哥儿的仇,但她没有任何能力和谢灵玄硬碰硬。
不得直中取,只得曲中求。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自己全力,让谢灵玄相信她。
哪怕能骗取到他一丁点的信任,她以后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
……
半晌到了午时,二房的夫人温芷沅暂时撂下手中的针线活,到书房去看看谢灵玉。
谢灵玉是个爱偷懒的,温芷沅就怕谢灵玉嘴上答应她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暗地里却偷懒耍滑。她得时时盯着,鞭策那人勤恳用功才好。
侍女竹君备好了膳盒,温芷沅提了便往书房而去。
走到西厢房的抄手廊时,却不意与谢灵玄狭路相逢。
谢灵玄丰神朗朗,对着她疏离一颔首,“弟妹。”
一袭雪白,袍袂翩翩,问礼只如落叶之轻。
两人擦肩而过。
温芷沅怔然。虽说她嫁给了谢灵玉,早已绝了对谢灵玄的念头,但谢灵玄毕竟是她年少时的意中人、毕生都不可及的一个幻梦,此时蓦然单独相遇,虽男已婚女已嫁,还是免不得心中微澜。
她站在原地慨然片刻。
总觉得,玄哥哥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哪儿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就比如上次,她被商氏那登徒子欺辱,玄哥哥提出那狠辣的主意来,就不像他以往的作风……但也知玄哥哥是为了她们夫妻俩好,提出这主意乃是一片善意。
人都是会变的吧。
温芷沅安慰自己,玄哥哥如今已是朝中独当一面的人物了,不可能像年少时那么温吞天真了。
片刻温芷沅来到谢灵玉的书房,见谢灵玉竟没偷懒,奋笔疾书地写着文章,温芷沅很是欣慰,在旁边给他研了一会儿磨。
谢灵玉注意到她的脸色,“怎么你今日很惆怅似的。”
温芷沅也没什么好瞒谢灵玉的,实话实说,“遇见了玄哥哥。”
谢灵玉哼了声,她和谢灵玄在婚前的那点子事他知道。
“怎么,还对我那兄长念念不忘?”
温芷沅不理他的讽刺之语,自言自语说,“有时候还真想回到年少时去,那时候我,玄哥哥,初弦,沁儿在一块上学堂,大家其乐融融的,最大的烦恼也就是夫子留的抄书功课,谁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心眼,多好。”
谢灵玉道,“那时我也在学堂,你怎么不提我?”
温芷沅轻呸了声,“你那时老欺负玄哥哥,常常殴打玄哥哥,连他的功课也被你撕了丢去溷轩。我和初弦都讨厌死你了,提你做什么。”
谢灵玉无奈,谁让他这个大哥的光芒太盛了,把母亲的疼爱和旁人的敬仰都抢走了,他这才愤愤不平,想靠欺负谢灵玄来引起母亲的注意。
可是现在再无那样的光景了,现在的谢灵玄,不整死他就谢天谢地了。
谢灵玉试探性问道,“如果我问你,以前的谢灵玄,和现在的……你更喜欢哪一个?”
温芷沅道,“你不要误会,我既嫁了你,就对玄哥哥没那种心思了。”
谢灵玄打断,“不是,我是很正经地问你,你觉得他什么时候更讨人喜欢?”
温芷沅思忖了片刻,“我不知道。”
若非要说的话,她可能更喜欢从前的玄哥哥。她和初弦选男人的口味都一样,都喜欢那种不欺暗室的端凝君子,玄哥哥就是。
现在的玄哥哥,虽然也甚端凝,但总让人觉得温和中藏有棱角,礼貌中透着疏离,不似从前那般纯善。
不过都是一个人,纠结这些有什么用呢。就连她都变了,又怎能希求玄哥哥不变——她以前可是觉得嫁谢灵玉就跟死了一样,现在还不是习惯了,活得好好的。
“你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做什么?”
谢灵玉模模糊糊嗯了声,心内五味交杂。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和他妻子的不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谢灵玄近日来帮过他好几次的缘故,他对现在这个谢灵玄并不厌恶,甚至觉得,现在的大哥比以前更好。
细想来,那人来到这个家,除了冒名顶替了真的谢灵玄外,并未真的对他、对母亲做什么恶事,还帮了他好几次,他真大哥都没像那人一样帮过他。
那人娶了温初弦,也是好好对待温初弦的,锦衣玉食。
所以,他是不是没必要那么抵触那人,若是长久和那人做兄弟,似乎好处也不少……
思及此处,谢灵玉锤锤脑袋,猛然惊觉。
他真是不配为人弟,非但不思报杀兄之仇不说,还反过来感激仇人。
·
深夜,子时。
谢灵玄提着烛台,缓缓叩了下墙壁的机关,一条幽深的密道便展现在眼前,曲曲折折地通往地下的某个角落。
地牢深处有一个铁笼,笼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笼中人头发蓬乱,衣衫褴褛,三分像是人,七分更像鬼。
见谢灵玄来了,笼中人扒着铁栏,喉咙里发出些嘶哑不清的呃呃声,一双浑浊的眼睛显得极度渴望。
烛台微微驱散了黑暗。
可以看见,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个干净矜贵立于云巅之上,一个肮脏落魄陷于地狱之中。
他们分别站在光的阳面,和阴面。
身后能读懂唇语的下属对谢灵玄道,“他是说,求您放他一条生路,上次他帮您做了那事,您答应了他的。”
谢灵玄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晦暗冷涩的双目中,如覆了一层雪。
“放你生路,当然可以。”
他命下属把笼子打开。
笼中人惊慌失措刚要逃出,一柄长剑却横在面前。
谢灵玄道,“不过,你人走可以,这张脸得留下。只有将它彻底毁了,我才能高枕无忧,我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谢灵玄。”
说着手起剑落,往笼中人脸上划了十六七剑,笼中人捂着脸痛苦地蜷曲在地上,喷溅的血水成河。
哀嚎声欲钻透耳膜,撕心裂肺。
……
深呼吸。
右眼皮跳得剧烈。
有种尖锐的痛感袭来,扼住温初弦的咽喉。
温初弦一下子惊醒。
原来是场梦。
这几日来像这种光怪陆离的噩梦她已做了不下十次,每每梦中情景,玄哥哥、谢灵玄都在,玄哥哥每次都在哀求哭嚎,谢灵玄在当刽子手……她有时也在场景中,却只能旁观,像个软弱无力的透明人,既没法和梦中人说话,也没法阻止梦中人的所作所为。
她有时真要怀疑,玄哥哥在给她托梦。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玄哥哥没死呢?他这般日日给她托梦,一定是为了让她去救他。可是她被谢灵玄如此困着,又该如何救得玄哥哥?
眼前一片黑,她额头上全是濡湿的冷汗,眼珠迟钝地转着,梦中情形历历在目。
月明如皎。
原来才一更天啊。
枕畔的谢灵玄亦被她的动作弄醒了,伸手燃了盏如豆的小灯,柔声问,“娘子,又做噩梦了?”
温初弦余悸在心,有些木然,没有回应他。
谢灵玄揽住她的头,手心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烛光惨淡,温初弦侧目瞥去,谢灵玄那清脱的下颌线上流动着一层暗蓝的冷色,一如梦里血腥的刽子手,和刽子手手中长剑的冷锋。
温初弦颤了颤,顿时恶寒,憎嫌地推开他。
他一愣,略带无辜地说,“怎么啦?”
温初弦心乱如麻,敷衍道,“我……有些热,你别碰我。”
谢灵玄沾了下她额头的细汗,失笑说,“确实有些热,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三月里卧房就要用冰。”
说着寻了个团扇来,握在手上。
“娘子先睡,我为娘子扇扇吧,便不会热了。”
夜还很长,远远没到天亮的时候。
温初弦重新躺下,凉风徐徐吹来。
他一边给她扇风,手指一边若有若无地滑动在她裹得严实的寝衣上,跳跃来跳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