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于“回家”的执念已经变得很淡,这两个字似乎只是一种遥远的寄托,又或是一面承重墙, 用来撑起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抑制不住地把目光投向通进院子的小路,就像易水心曾经做过的那样。于是很自然地,脑中又浮现出那双忧郁的眼睛。
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仰起头来。
可惜漫天都是浓密的云,一丝月光也看不见,半点没有过去的影子。我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惋惜还是遗憾。直等到东边升起一轮毛茸茸的太阳,流失的气力也尽数回到身体里,我终于想到了针对萧如观那个问题最好的回答。
他问我何必横生枝节。
而这本来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113
拜前一宿的乌云所赐,我出门后果然下起了雨。起初还只是零星的水珠子,滴滴答答敲得我脑袋发昏。渐渐地,雨势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与其叫做下雨,不如说是天破了一个大洞,缸口粗细的瀑布从洞的另一头倾泻下来。我茫然地奔跑在雨里,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被子弹一样四溅的水花一崩,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顺着脚下看不见尽头的路一直跑下去。
我猜自己的运气一定不太差——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人声。纷乱嘲哳的人声。像小时候爸妈带我赶过的集,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吆喝着,生怕落后一步,东西就要砸在手里。
可这些人嘴里喊着的分明又不是什么水灵灵的白菜嘎嘎甜的苹果。
费力分辨了半天,我隐约地想起自己好像是需要一把剑。一把藏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谜底的剑。正思考间,手上忽然传来黏腻的触感。低下头去,我错觉自己看见了满手的血,然而定睛一看,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
也是,这么大的雨,再多的血腥也能洗得一干二净。
借着这一望,我勉强认出了手里的君子剑。也是在这一刹那,我猛地记起了自己的目的——我是来救人的。
眼前的一切终于变得清晰。
正如梦里演示过的那样,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我看见高台上的易水心,像一只被藤蔓捆在树干上的鸟,垂着脑袋生死不知。欢呼声和叫骂声掺杂在一起,乱七八糟吵个不停,仿佛一群蜂拥而聚的苍蝇,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狂欢。
拔剑前的片刻,我又听见萧如观的声音,问我,果真要救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又追问:“即使会死很多人?”
我觉得奇怪,于是反问他:“那是你弟弟。你会因为怕杀人就放弃他吗?”
更奇怪的是,一片混乱之中,我竟然把萧如观的笑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问的什么废话。”
话音才落,脸上突地一暖,好像在雪地里被人迎头泼了一盆热水。我回过神来,眼前是一张前所未见的脸,捂着脖子发出咯咯的声音——君子剑在他颈子上划出了老长的一道口子,带着一脸不可置信轰然倒落下去,激起一片水花。
人群短暂地静默了片刻,很快又被一串强硬的命令取代。
“诸位当心!他如今理智尽失,连杀了数名山庄弟子,早已算不得萧大侠的儿子了!”
随着柳叶刀发号施令,数不尽的人潮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带着要把目标整个儿地淹没在下面的狠劲。今天的雨太冷了,浇得我的手指像木头一样僵硬,几乎无法弯曲。好几次君子剑就要脱手,又硬生生被抓回了掌中。
恍惚间,我变成了那个看守在院里的侍女——虽然她早已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门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懂得机械地挥出一剑又一剑。像很多年前谢哲青教我的那样,劈三千,撩四千,崩四千。印心剑其实也只有这最最普通的三板斧。就像屠夫杀猪,血的温度,贯穿皮肉的触感,从来不在考虑的范畴。
生何忧,死何惧,老何苦?
一样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和杀猪有什么分别呢?
胡乱琢磨的工夫,人已经走到了高台下。我正疑惑来阻拦的人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眼前一花,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不容置疑地挡在了面前。他的个头不算太高,身形也消瘦,脊背甚至有些佝偻,却像山一样不可撼动。
目光自上而下,终于停在了来人的脸上。视线交接,我无端端想起了柳叶刀的话。
他要送我一份大礼。
果然是好大的一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