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速很慢,带着几分劝诱的意味。青女却不上当,理直气壮受了他的茶,又理直气壮地驳回了他再一次的请求。
“救你一命可是大不易,赎清诊金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大约是这样的对话出现了太多次,被拒绝的程渡面色如常,转而问道:“都说湘山芦苇荡是了结恩怨的去处,前辈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等了很久,面前的青女始终没有回答,程渡心下了然,知道多半是自己的问题令对方不喜——二人朝夕相对两三载,他早将对方的脾性摸透了,于是也就不再多嘴,去剥碟子里的毛豆。
他的手骨骼匀停,没有老茧也不见伤疤,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合该侍弄琪花瑶草、把玩金盏玉杯,而不是坐在这简陋屋舍里,和一把青绿豆荚过不去。
两相无言之际,身后忽地爆出一阵热烈的讨论。他侧耳听了几句。事关几位武林名宿,似乎是谁与谁又起了争端,有人想从中和稀泥,却被翻了旧账。一群年齿加在一块儿就快比肩仙人的前辈,如今却和菜场上的妇人一般吵嘴,好生无聊。
程渡很快便不再关注。
年轻人的手指瘦长灵活,很快就剥了一整碗豆子。他将小碗往女人眼下一推,想说些什么,开口之前却不知为何愣了一下。
青女没有错过转瞬即逝的游离,问他怎么了。程渡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想握紧什么东西——刀柄或是另一只手,可掌中空无一物,他只能收拢五指,轻轻搓去了皮肤上的杂质。
眼下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仿佛早在今天以前就发生过无数次。然而一切又都是陌生的。他是渔村长大的孩子,从没攀过湘山,不曾涉过沅水,大簇大片白雪一样的芦苇也只生长在光怪陆离的梦中。程渡摇摇头,似乎觉得很有趣,眼底荡开一点微弱笑意。
“大约是杂书看多了,竟然也幻想起自己有过奇遇。”他自嘲道。
青女不置可否,“世事如棋,谁又说得准呢?”
又吩咐他:“待会儿你去问掌柜的打一壶酒,带去芦苇荡里。”
见程渡满脸不解,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解释道:“我有一位故人在此长居。他少时体弱,生冷辛辣一概碰不得,后来有幸得名医妙手回春,摆脱了病秧子的命,从此立志要尝遍天下美食美酒。”
程渡听得匪夷所思,眼睛也睁大了些,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知恩图报的心占了上风,劝道:“小酌怡情,豪饮伤身。前辈也是医者,不该任他胡来的。”
青女总算在他身上看出几分旧日的影子,不觉得如何欢欣,反而有股说不出的感慨。她摆摆手,想解释一二,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干巴巴地回答:“不必替他忧心。”
程渡盯着她半晌,抿着嘴顺从地点点头,不做声了。
青女从前极少见他这幅模样,当下不由得失笑,“拉着脸做什么?就因为我不准你操心?程渡,你还是小孩子么?”
程渡语塞,吞吞吐吐试图辩解,反倒叫人笑得更厉害了。双肩微微一沉,他叫了声前辈,尾音拖得稍长,很无奈的样子。
奇也怪哉。他们应该素未谋面,他也自问不是好管闲事的那类人,却偏偏按捺不住关心的冲动。程渡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他问,我与前辈这位故人可曾相识?
青女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斩钉截铁答道:“素昧平生。”
素昧平生。
四个字在唇齿间辗转过一遍,程渡合上眼,松开了手中紧攥着的、能解开一切迷题的线头。
撑船下水时,他忍不住询问:“前辈的朋友…是如何身故的?”
同行人是远近闻名的“小圣手”,想来不会是伤病之属。
在芦苇荡长居,莫非是死于刀兵之争?
青女半点不觉得诧异——程渡从来聪明得很,伸出手去,漫不经心地在水面划出一道涟漪。
“是,也不是。”她说,“他确是因刀兵之争而死,只不过…是自杀。”
心口突来一阵无由的紧缩,程渡握着短棹的手猛地一收,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自杀?”
青女甩开指尖的水珠,却和他聊起别的事,问他有没有听过藏宝图的故事。
那是一桩前朝佚闻。说的是一名猎户在围猎中伤了一只孔雀,得到一根可观人心善恶忠奸的羽毛。猎户欲将雀羽进献朝廷,谁料途中遭遇歹人,雀羽因此不知所踪。不久后,民间却出现了有关雀羽的藏宝图,引得世人厮杀争抢,以致亲友反目,手足相残。猎户深知雀羽不祥,要子孙后代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毁掉。而许多年后,猎户的后人机缘巧合寻得了遗落多时的雀羽,一念之差,将它留在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