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他垂下眼,沉默着,久久无言。

见状,季宁敛去唇边的笑意,噗通一声往地上一跪。

他对当年陛下被寻回皇宫一事的具体细节并不了解,只是某一天,他去叶府寻逃课的孟天河回学堂,曾隐约听见叶家小少爷向父亲哭喊——阿爹坏,阿爹把哥哥卖掉了……彼时,季宁只当叶小少爷胡言,可如今看陛下异样的态度,恐怕此事当真内有玄机。

“咳,罢了,他们来便来吧。”李玉衡喉咙一痒,又咳嗽了一声,“你且退下,让孤静静。”

“喏。”季宁轻手轻脚地退下,却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小厨房,看富贵公公药煮得如何了。

待室内安静下来后,李玉衡靠在床头,闭目了半晌,昏胀的脑海里浮现着的全是纷乱的往事。不可否认,他在叶府生活的那三年,是他这二十多年来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既不用担心一日三餐,也不用担心尔虞我诈。可惜,这世间,快活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忽地,他侧过身,伏在床边剧烈咳嗽了数声,“咳咳咳……”

闻声,佘夙眠惊醒,忙钻出他的掌心,一看李玉衡额冒青筋,脸色涨红,就连眼眶里都咳出了泪,顿时心道不好。

才不过一会的功夫,李玉衡的病状竟又加重了不少。

他赶紧缠上李玉衡的手腕,不要钱地把体内的灵力输进李玉衡的体内,为他驱散病气。

手腕上的凉意,吸引了李玉衡的注意,此刻他眼睛酸胀又泛起水雾,看什么都一片模糊,只隐约瞧见腕上多了个白色的镯子,用手一摸摸到了细密的鳞片,才知是被他抓回来的小蛇。

李玉衡抬起手,把腕间的小蛇抵在滚烫的额头上降温,哑声道:“咳,你这小蛇,咳,着实过分,竟害得孤做了那等荒唐的梦,咳,你叫孤日后该如何面对公主?”

“……”佘夙眠心里有苦说不出,若论原因,还不是他救人在先,迷糊在后,怎能说是他害的?

过了一会儿,富贵公公端着煮好的汤药进来,季宁也跟着一道进来查看李玉衡的情况。

有佘夙眠的灵力撑着,李玉衡的状态尚可,就连季宁都没有看出异样。富贵公公服侍李玉衡喝完药后,两人又一道退回了外间守着,一夜不敢合眼,时不时就进来看一看李玉衡的情况。

与他俩一样,佘夙眠也不敢轻易离开更不敢睡觉。整整一夜,他不是时不时地往李玉衡体内输些灵力,就是趴在他额头上或者心口处,用蛇身在他起热的时候为他降温。

如此辛苦到晨间,佘夙眠几乎耗尽了体内气运所化的灵力,李玉衡的病情才堪堪稳定。

而佘夙眠,却累得睡着了。

睡着后不久,佘夙眠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一只微凉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想把脚抽回来,那手却抓得更紧了。

“放开!”佘夙眠有些恼了。

一个梦里看不清面容的人,也敢跟他放肆。

却听那人低笑:“眠眠乖,把尾巴露出来。”

“!”佘夙眠瞬间被梦中人熟悉的声音吓醒,无意识地一个翻身,啪叽一声,仍是妖身状态的他不小心摔下床榻,又滚进了黑漆漆的床底。

梦都是假的,梦都是相反的,梦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呸,不对……

瘫在地上做足了心理建设,佘夙眠才慢吞吞地爬出床底。

时间不早了,他该回邀月殿了,再不回去,他昨夜离开时在寝殿里施的障眼法该失效了。

刚一爬出里间,他就瞧见气色比昨夜好了不少的李玉衡,正坐在椅子上喝药。

一旁还站着满脸倦色、眼下青黑,似乎刚从外头回来的孟天河。

李玉衡低头,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苦涩的汤药,然后问:“可查出了什么?”

“微臣怀疑,此事极有可能与前朝遗民有关。”孟天河压低了声音道,“甚至上次寿宴上的刺客,也很有可能与他们有关。”

李玉衡的声音仍然有些沙哑:“说说看。”

“微臣先说上次的刺客。”孟天河严肃道,“那刺客的身份,微臣查了又查,都没有问题。没办法,微臣只好换个思路,从那刺客所用的暗器查起。微臣问过工部的官员也问过一些江湖人士,都说未曾见过那样精妙的暗器,就在微臣以为又要陷入死局的时候,微臣一个来自旧楚地的属下提供了一丝线索——几百年的西楚皇室喜欢摆弄奇巧淫技,曾做出不少精妙的玩意……且那暗器上所涂抹的毒,微臣找季宁看过,说是出自南方瘴气之地,也就是旧昭地……”

只此两样,孟天河并不能断定,寿宴上的刺客就一定与前朝遗民有关。毕竟北齐西楚和南昭三国已经大秦被灭了数百年,三族皇室后代如今徒有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爷身份,却是一无实权二无财势,不过是被大秦皇室所养着的三家米虫罢了。

问题出现在花朝节刺客一事上,当日,李玉衡与佘夙眠出宫游玩,晚间乘马车回京,他们前前后后派出了数辆以混淆视听。而他们也本欲直接回宫,不过是路上看见诸多百姓提着花神灯,李玉衡瞧见后随口一问得知还有个挂花神灯祈福的习俗,他们才临时转道去的花神庙而已。

也因着是临时的计划,天星司的人才没来得及仔细排查花神庙。思及此,孟天河不禁暗自懊恼,若是他聪明些,事先让人去排查了,花神庙之祸或许就可以避免了。陛下和公主虽侥幸未曾受伤,但他的几个属下和一些个无辜百姓,却不幸被殃及受了些伤。

“微臣推测,刺客们也是在赌,赌您与公主可能会去花神庙挂灯。”孟天河想起那盏在风雨中飘摇了许久都未坠落的精美桃花灯,“而他们之所以敢赌,是因为您与公主赢来的那盏桃花灯。”

“继续。”李玉衡轻轻地晃着盛着汤药的瓷碗,散去热气。

“事后微臣一查,那日百花园中与您和公主斗草的人里,就有齐侯、楚侯和昭侯三人,桃花灯便是由楚侯亲手所制,那日也是他提议把花神灯充当彩头。”孟天河道。

虽然李玉衡在登基后并未召见过这三人,但若是有心,这三人未必没有机会得知李玉衡的相貌,从而将其认出。

“就查到了这些?”李玉衡挑眉,“花神庙内大量的火药从何而来,可查清了?”

“时间太短,属下尚未查出来源。”孟天河惭愧地低下了头,然后又猛地抬起,“微臣问过一直奉命盯着那三家的暗卫兄弟,说当日那三人家中并无异样动静,花神庙内的火药应不是他们所为。但楚侯此人,与他的先祖一样善工,所制的十二花神灯精美绝伦,每年都有不少达官贵人上门求灯。若他有不轨之心,难免借此机会勾结他人。”

这个他人,除了曾想拿李玉衡当傀儡皇帝却被李玉衡打击成鹌鹑的世家大族们,别无他想。也唯有世家大族,才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花朝节当日,于人来人往的花神庙藏下火药。

“暂时别动他们。”李玉衡揉了揉额角,“你先暗中盯着,待找出他们的同谋后,一网打尽。”

“微臣一定会尽快找出他们的罪证!”孟天河道。

“孤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李玉衡不是不想多给孟天河一些时间,只是他现今身旁有了眠眠,便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仗着自己武功不错,便把隔三差五的刺杀当成无趣生活的消遣。

这两次,眠眠侥幸未被伤及性命,但谁也无法保证,下回还能这么好运。

“喏!”孟天河领命道。

李玉衡把已经不热了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站了起来:“孤该去早朝了。”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明。”孟天河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