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这边叮嘱完,卓衍却还呆立在原地,朱通便想别耽误出发时辰免得夜路难行,想出声劝阻,忽然听不远处传来颤抖的声音。

“燕谷贤弟?是你?”

燕谷是卓衍的字,他听到此声后如梦方醒,缓缓转身,本就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添两道新痕:“邦宁兄……”

只见一鬓发也是皆白,面目却仍见盛年端容的男子疾步走至卓衍面前,与他抱在一处,齐齐恸哭不止。

卓思衡朝那人来得方向看去,也见一小小牛车,上面放着三两箱笼,车边站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瘦弱男孩,面色青白衣衫单薄,仿佛落雪压在肩上都难以承受。他原本看着卓衍处,似感受到目光,转回视线,与卓思衡四目相对。

这样漆黑如墨的瞳仁很是少见,尤其没表情盯着人看时,内里便丝幽深古井,寂静无波。

“清儿,快来见过你卓世叔!”

这一招呼,黑瞳仁的少年率先结束对视,走至卓衍跟前依照子侄辈的礼节深躬行了一礼。

“这是永清?我记得他比思衡小一岁来着,都长这么大了。”卓衍似是被故友情谊勾起内心除去哀伤以外的波澜,说话也有了些许力气,“思衡,带着妹妹弟弟来给高世伯见礼。”

卓思衡赶忙扶着两个妹妹跳下牛车,又抱过悉衡,四个人一齐朝被父亲称为高世伯的人按照同样子侄辈礼数齐齐见礼。

“好啊,好啊……”高世伯眼中泪涌,枯瘦手掌轻抚卓思衡肩膀,“世伯第一次见你时牙还没长齐,可惜送你的桂玉牌想必是没了,若是今后有机会,世伯再送你一个。”

卓思衡当然是不认识眼前人的,但卓衍和此人如此要好,定然是从前朝里的故友,再看高世伯也是带着孩子要离开流放地的样子,不难猜到他也是戾太子一案受害者。

“这是卓家哥哥,大名叫思衡,你卓世叔还抱他来吃过你的满月酒。”高世伯跟卓思衡介绍自己儿子,“孩子,这是你弟弟永清,我与你父亲同侪同榜又同部为官,一世交好,将来你们若有缘,也要相互照应。”

大人要孩子认识认识,便是自己有些话需要私下讲,卓思衡明白,便朝高永清也施了个同辈礼,也受了对方的回礼,然后他就安排妹妹弟弟重新回车上盖好旧毡保暖,再和高永清走远几步。

两个人见自己孩儿虽然都因流徙此地而羸弱可怜,却仍礼数周全温文得体,一时欣慰又愧疚。

卓衍看自己过去意气风发的同僚如今也是如此凄凉,身边只带了一个孩子,也明白他的经历与自己相差无几,两人互相介绍过孩子后都是相对无言只剩叹息,最后还是高本固率先开口道:“我俩流放至此分了两个营看管,一直无缘得见,如今各奔东西前能见一次,也算不负相交的缘分,燕谷啊……你老了好多……”

“邦宁兄可找到安置之处了?”卓衍关心道。

高本固苦笑道:“你嫂子当年听闻我罪过时与家里大闹一场已是被逐出门的出嫁女了,只是她家有一子父母早去借养在府里的远侄,她闺中和出嫁后始终多有照拂,如今这孩子在西胜军治关做个副都尉。他先前军功低微,虽一直在打听我们一家的去处想帮扶一下,却也没人敢给他口风,如今大赦后他又升了军阶,这才拖对人打听到我家近况……也得知你嫂子去世的消息,便要接我去戎朔两州边界处安住。”

想到自己也是有了落脚地却失了爱妻,卓衍又陷入悲恸,许久才开口道:“知恩图报,是个好儿郎。”

“我也是如此感叹……戎州接临乌梁边塞,我虽还是按照户籍住在朔州,但亦是戎州就近军屯,那里荒僻凄苦,只怕清儿的学业因此耽搁,燕谷你不知道啊……我这个儿子,当真是读书的材料,怕是比我当年还要强些!”高本固望着儿子的背影慨叹,“只是他身子不好,本来打算早些动身,为了先医好留下的病症才耽搁至此,没成想却因缘际会遇见了你。”

他也不必问,卓衍这样耽搁,必然是家中有人病重亦或故去,他们这些人的遭遇大抵一致,并无他奇。

“看来清儿是要继承你的衣钵,再为家里斩获个状元及第了。”卓衍也替好友欣慰,但也略有犹疑,“可既然清儿身体不好,戎州一带又靠近西北边陲,旱寒之地不宜养病,他可如何是好?”

“是,我也知晓,所以才和侄子商议过,托人办个旅牒,将清儿送至江乡书院,在那边读书养身。青州气候温和风貌宜人,江乡书院又有鸿儒名师,清儿必定不会辜负自己的才学。”

卓衍一愣,忙道:“可是青州与戎朔之地是天地西东不见首尾,你们父子如此远别,何时可堪一聚?你又如何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