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明白靳嘉即是出于平和本性不愿意看到动荡,也多少对自己有同榜的情谊在,不愿事端来自自己,于是也笑了笑,虽不作解释,却话中尽是柔和的安慰之意:“我一直感念能在贞元十年恩科结识像方则与乐宁你这样的朋友,我并非不告诉你实情,而是你们礼部的要求在我看来,也并非是无礼蛮横,我有自己的主张,却也不好在初期便树敌太多,更何况国子监和礼部好些事情都要相互斡旋,最好还是别生嫌隙为妙。”
这些话在情在理,即便靳嘉还是觉得另有隐情,那种诡异感怎么都无法消弭。再加上他实在觉得卓思衡此人深不可测,一时难以判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好听下好话记在心里,准备回去跟自己顶头上司复命。
然而告辞的时候,却被卓思衡叫住了:“乐宁,我其实也有一事想问你。”
“除了礼部的事,其他的都好说。”靳嘉仍然很警惕。
卓思衡笑了笑,又给他倒一杯茶递了过去:“外面冷,喝完再出门,别着凉,你边喝边听我说。我同宗室和有爵之家甚少往来,只是想问你一句,眼下公府侯门里知晓那条宗正寺名正继业之子入国子监的条则后,是不是都安安静静在准备?”
靳嘉看着卓思衡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怀疑之前的事有没有诈,那是一定有诈的!眼前这个老同榜如此狡猾,怎么会轻易允诺让出一步?必然是早就预计到了所有人的下一步行为,故而才有此法,只是不知他真正的、掩藏在表面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你觉得,王侯之家贵戚门庭就不会将此事闹到官家面前么?你为何如此笃定?”靳嘉无比冷静问道。
“乐宁,人是会为了切身利益趋向无垠膨胀而精打细算的。权力和财富越多,便越会倍加如此。”卓思衡低头一笑,复又抬头时眼中清光一片,“大多数有爵之家的继业之子自出生起便由宗法与身份决定,这是不可改变的,所以上报此项会非常的快,这些人来与不来,在条则里其实也没有规定不来便不能继承爵位,这我们国子监也管不了,看起来这只是像个逼迫公卿世家子弟走过场点卯读书的形式……是么?但是,你要知道,为什么公卿世家希望子嗣众多,并不是为了优中选优继承爵位,而是在真正的继承人发生预料之外的悲剧后,能够不至于香火断绝富贵权势旁落。但如若此,这个继任者是谁,本朝却有各种各样的先例……”
“你是说公卿之家会为了这些‘意外’的可能,让其他子嗣也来念书?”靳嘉顿时明白了卓思衡的用意,“或者这些人,都是自愿来的?”
靳嘉的母亲是郡主,他当然知道其中情况,虽然嫡子继承家业是祖宗之法,皇位亦是如此,但当这个位置空悬,一切都失去了定数,会有竞争和觊觎出现,继承人留下过幼子,却被弟弟继承位置的也有过先例;爵位持有者在继承人离世后,也未必就选择下一个顺位,而找理由废弛去选择自己最宠爱看好子嗣上报宗正寺的,也大有人在……
“因为国子监没有资格认可继业者,但别忘了,宗正寺有。”卓思衡笑着说道,“而他们不管愿不愿意,将簿册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上了这条船。”
他总要说一些自己的打算给旁人,若是事事隐瞒,只会让亲近的同榜和朋友都觉时刻猜忌自己,尤其是善意提醒过他的人,说一些别人早晚会想出来的关键,也是一种节省别人思考成本的关怀。
“这样一来,太学岂不人人趋之若鹜?”靳嘉想得通透后,也是摇头无奈得笑了,他不是在笑卓思衡,而是笑自己竟然现在才明白为何自己这位同榜会这样询问,“最近有爵之家的走动都是多了,还有好些打听对方家里送了哪些孩子去国子监再来议亲的……听说好些家里虽然门户紧闭,可里面却热闹得很,有争执也有商量……总之,别的哪条是妙计我不清楚,但这一条,你死死握住人性的弱点,赢得真是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