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事是卓思衡抽空去见了一次佟铎,老人卧病看着让人焦心,不过似乎佟铎比佟师沛和他聊起此事时好了些,还能训斥儿子不够体贴夫人和女儿,要他好好学学怎么当爹。
最后一次公事见面,便是在二月初,卓思衡去到中京府尹处,安排春坛事宜。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次春坛会来这样多人。
世人如今都叫此次全国性质的讲学为“贞元春坛”,卓思衡听着像什么贞元年间春季高峰论坛这种商务会议的名称,觉得很是难听,非常想换,可惜根本没人理他,虽然知道是讲坛的含义,又有润春杏林的美意,可他就是觉得没有自己努力营造的那种学习氛围。然而大家还是这样称呼,一时帝京人人谈论,刚过年节,便已有慕名而来的各地学子纷纷入京。
不喜欢也得办公。
中京府尹名叫苏谷梁,这是全国上下最重要的几个职务之一,历来由重臣或是太子就任,但由于本朝太子年纪尚青也没有临朝掌理过半件事务,只能由重臣承担。苏谷梁是三朝老臣,在孝宗年间便备受器重,后来景宗继位,他倒是还上书斥责过景宗不近人伦,就算戾太子有错,身为弟弟也不能处死哥哥这样的话,虽然说得还算委婉,可到底触及逆鳞,被调去偏远山区七八年,后来才得到重用。
卓思衡想,这也是他能身为旧臣,手上的实权却比真正拥立景宗的重臣郑镜堂还多的原因。
苏谷梁须发已是皆白,可精神头足够,嗓门特别大,吩咐人做事喜欢嚷嚷,脾气也不大好,在他手下做提点中京府界诸县镇公事的佟师沛饱受折磨,每天回家都要用耳油来保养听力。
卓思衡这次真得见识到此位狮吼功传人的威力。
“此次涌入帝京为共襄盛举的读书人与商人不下万余,你们国子监可太会给人找活儿添了!”
苏府尹的声音震得卓思衡耳膜疼,他赶紧解释道:“国子监虽有预料会有如此多人慕名而来,却始料未及竟这么多人崇礼尊文。也确实是我们有此不及,特来请府尹大人出面,主持安排此次春坛期间帝京与县郊的诸多相协事宜。”
“你说得轻松,这么多人涌入进来,光是沿途馆驿已是难以为继,若真陆续都到了帝京,群人集聚必有个闹事争执,我的人还要去日常维持城内清安,又得替国子监巡逻治安,我都不知道上哪里去给你变人出来。”
苏谷梁即使是在抱怨好像也似吵架,佟师沛偷偷跟卓思衡摆手,要他别信以为真,卓思衡却也没真的以为自己遭了申斥,毕竟他是有备而来。
只见他自袖口里抽出一卷卷宗来,在苏府尹面前桌上展开,徐徐道:“下官备好了应对之策,请为大人一一释解。”
苏谷梁略有诧异,示意他说下去。
“此次春坛乃圣意关切,下官以为,切不可将盛事变为骚乱,故而首要之条便是先做好防务之事,只靠中京府的戍卫与衙兵太过局促,我们可以申调一部分本就日常驻守帝京近郊的禁军从旁协助,只巡逻朱雀大街与御街两处要道即可,其余便是入城前的四处郊门与帝京之间。”卓思衡的卷宗上还有简单的手绘京郊图,方便他比划方位,“其次,大人所担心的无非是城内涌入如此多的人后,城内人满为患,又时值余寒未尽早春时节,若有冻饿,岂不有违此次盛会本意,损伤天颜?”
卓思衡其实不关心皇帝的威信,他真正的关心的只有这些为了听讲学入京和做生意入京的普通人,还有那些本身就在帝京的普通人到底怎么度过这个忽然变得拥挤时期,可是他又不能明说皇帝算老几,只能顺着更容易被接受的辞令来阐释他的方案。
“下官有一个想法,请大人容议。在春坛开讲后,若是帝京邸店客栈均以住满,贫穷旅人无处栖身,请允许京中寺庙道观安置部分士子,比如大相国寺、清都观等,我们国子监也定会尽可能容留部分士人客商,不会让大人在职责上捉襟见肘。当然,寺庙道观我们国子监可以去帮忙疏通,无需大人劳神。”
卓思衡想得很周到,苏谷梁之前也曾想过最好有些筹备,用不上最好,若真到了用上的时候,他们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然而卓思衡代表国子监亲自来表态配合,还愿意主动承担一部分事务与责任,为他省去很多繁琐,是好事中的好事。但他为官多年,深谙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深知无需深思便知晓卓思衡还有求于他,于是便问道:“还有呢?”
“下官只想确保春坛顺利,并不做他想,故而还有一事,望大人费心。”卓思衡将卷好的卷宗塞回袖口笑道,“在春坛结束后,请大人为国子监行个方便……”
佟师沛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卓思衡有备而来,苏谷梁稳坐泰山,两人交换完条件,一拍即合,当场成交。
在卓思衡走后,苏谷梁捋着胡子看着他的背景不住点头,转身问佟师沛:“我记得,你们是同榜?”
“贞元十年恩科同榜。”佟师沛回道。
“好个状元郎,不读腐书不作腐儒,智识胆略俱是过人,这样的人物,将来何愁不能位极人臣?”苏谷梁赞叹道,“果然英杰本自少年出。从前我去天章殿问政也见过当时还是侍诏的卓家小子几次,没觉得他与从前的侍诏有何不同,淡泊从容的样子也看不出今日运筹的本领,谁知几年外任历练,到底还是长了心胸和本领啊……”
佟师沛很想说,大人你是以前没有了解过卓大哥,这小子一直一肚子坏水,特别狡猾,而且最善于隐藏自己,你之前看到的乖巧听话那都是装的!但是他怎么会拆卓思衡的台?吹捧还来不及!于是将卓思衡考科举时一些经历经过夸大加工后讲给苏谷梁,听得老上司不住点头,破锣嗓子时不时发出赞叹声。
然而佟师沛却望向卓思衡方才离去的地方,心中很是担忧,这春坛和国子监新招学生的事总算尘埃落定,可那些世家官宦子弟都传出话来,想要针对他们的卓思衡好好吃点亏,眼下悉衡又去了国子监读书……头两件事一完,整顿国子监太学的重头戏才真正开演,那个时候卓大哥才是真正孤立无援,他到底打算如何应对?即便自己相信他天纵英才,也还是实在令人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