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夜雪罢酒
雪夜,大理寺典狱。
一匹灰色老马孤零零拴在马棚,太冷的天气让它半口草料都不想吃,尽管如此,大理寺的值夜的巡卒还是小心翼翼给它往槽里不住添加可口的草料。
一边添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小声抱怨:“大半夜的……怎么来了这么大的官……”
不同于刑部大牢,典狱虽在地下,却宽敞干燥,多设灯台明盏于通道夹壁,又以干草垫地,再洒青灰除味,没有寻常监牢的潮湿虫蚁与腐臭气息。
这里关押的大多是朝廷的机要犯人,或是身有重罪却因诸多原因悬而未决,以及尚待三司会审及皇帝亲自问讯宣断故暂且羁押的官吏,因要涉上,故容不得苛待。
然而往往等待典狱内犯人的却是更严酷的命运。
卓思衡忙完中书省政事堂的公务已将近午夜,至典狱时,值夜的司事官正打着瞌睡,见新相至此赶忙迎接。
钥匙叮铃叮铃随着二人步伐,司事官持灯走在侧前带路,总忍不住偷偷去看沉默的今朝新相,虽说知道他年纪不大便权柄在握,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年轻。
“卓大人,就是这里。”带到后,他打开牢门,尽管此处亮度足够,他还是将灯留下,离去前说道,“有什么吩咐的,下官就在尽头恭候。”
卓思衡点点头道:“辛苦了。”
司事官似乎没有预料到新相的谦和能惠及自己,忙道应该的,却也边走边回头,心道果然是死牢里的囚犯,来头不小,竟也有这般重臣探视,可大概这之后就是死期了。
他见过的要案和大官也是不少,这其中的规律他还是知晓的。
司事官渐行渐远,卓思衡步入囚室,将门带上。
罗元珠起身颔首道:“罪臣见过卓相。”
她本就清瘦,如今更是憔悴伶仃,深褐色囚袍松垮罩住却贴不了身,像是每个获罪的大臣一般,在牢中的这段时日尽管无有苛待,却还是被寝食难安所折磨。
卓思衡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罗元珠的那个午后,他初为翰林院侍诏,罗元珠刚入宫成为女史,二人的事业自伊始便有交汇,两人也是共明心志,多年来虽不是频繁往来的挚交,可却惺惺相惜。
今日却在此地再会,卓思衡一时百感交集,只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新君继位,卓相事繁,却还要百忙之中料理我这个刑罪之人,岂不使我罪加一等。”罗元珠愧惭道。
“如何处置罗女史也不是小事。”
罗元珠并不抬头,只伏地长拜道:“臣甘愿领死。”
“我们先不谈这个。”卓思衡边说边将手中的提篮放在桌上,竟从里面取出两道小菜与温酒壶来,“这是慧衡和顾师范托我带来的,两个人把我家厨房都要炒得烧着了才做出来,估计不会好下咽,但也是一番心意,你尝尝看。酒是我带的。”
听到卓思衡提及两位昔日同僚,罗元珠面露惭色,侧过头去强忍泪水道:“是我辜负了她们。”
卓思衡平和道:“慧衡还好,她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只是不愿影响我所思所想,于是始终闭口不言。顾师范的刚烈秉正性情你再清楚不过,她将你视作女学的叛臣与耻辱,并认为你该诉诸国法论罪当诛,不过她也还是亲自做了这道菜,顾师范真是性情中人……法是法,情是情,从法论事,因情起思,我也要学她如此泾渭分明做人才是。”
罗元珠怃然沉默,静静看着两位同僚准备的菜食,哽咽不知如何言语。
“坐吧。”卓思衡坐下后示意,“私自带话给大理寺重犯要同罪论处,她们什么都没有说,想说的大概都在菜中。当然,我来是公务,也有话想同你说。”
听罢,罗元珠低着头在卓思衡对面坐下。
“来这里之前我去见了赵王殿下和丹山公主。”
卓思衡轻描淡写一句话,使得罗元珠惶惑不安抬起头来。
“赵王殿下状若疯患,每日在自己宫中或是大笑或是大哭,圣上问过太医,太医也束手无策,不过很奇怪,只要圣上去他就能安静一些,也可以说上几句话。圣上时不时就去坐一坐陪陪他。”卓思衡为罗元珠斟好酒,“丹山公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如今养在太后身边有青山长公主作伴,可仍是彻夜哭泣,喊着要母亲和小姨。不过她也喜欢圣上来看她,见到圣上还是会笑的。这可能就是手足之情吧。”
罗元珠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你也是这样想的,才为你的姐姐罗贵妃助纣为虐,是么?”
自他到来,罗元珠不为自己申辩也不剖白心迹,只以沉默供认不讳等待罪状最终的审判,如今听到这句话,她似是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轻声道:“虽是帮凶却祸同主者,我是无忠无信之辈,圣上仁厚善待赵王与丹山公主,我复无所求,愿认罪伏诛。”
“罗女史深熟史资、心存万卷,我知你犹爱《晋书》,可你是否知晓我最爱哪段青史典籍?”
卓思衡的问题与罗元珠所求的终结没有半点关系,她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答道:“我听慧衡说过,卓相喜爱《战国策》,少年时便手不释卷,个中掌故更是信手拈来倒诵如流。”
“是的,春秋战国多有奇士,我年少时见识肤浅,专爱看这些热闹有兴味的书。可是后来随着见闻增长,我仍是最爱此书。因为书中士人与尊上者谋不论忠,却论义,可谓士为知己者死一句尽述纸页间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