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病薨得太过突然,造成如今这局面,岂能有我离开侯府的机会?”
“他若还在,或者已有太子,我此时岂能站在此处,站在祖母身旁?”
阴寒戾气浸得太后悚然心惊:“意儿,你……”
“皇祖母叫我不要恨他。我可以不恨,但我也得感谢上苍,没让他娶妻生子。”
“意儿还想问祖母一句,人生在世,活着为了什么?争权夺利,又是为了什么?”周则意冰冷的语调满是嗤嘲,“人人追逐王权富贵,费尽心思争来的权势,难道不该用在自己身上,满足自己的贪念和私欲?”
“坐上龙椅,成为一国之君,却连自己心爱之人都娶不了,这皇位究竟有何意义?”
“心有所爱,却无法与之相依相偎,岁岁常相见此生共白头,那么身在皇宫和待在侯府,又有何区别。”
没有那道救赎的春风,他只是一具感受不到任何喜怒的行尸走肉。
费尽心机成为天子又如何,他活在恶臭的腐朽之中,感觉不到任何快乐。
“皇祖母既然放我出来,我必然得用手中权利让往后余生,都过得逍遥快乐。若连自己都取悦不了,不如回到侯府,继续守着那口枯井过日,也无需祖母为了我继位之事,煞费苦心。”周则意的相貌,本就肖似已故的安平长公主。
如今他这般目空一切的傲视睥睨之姿,和当年意气飞扬的安平公主如出一辙。
更因十年积郁的愤怨,凭添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
他似如幽冥中绽放的妖花,诡艳妖丽。一朝来到现世,便要引来阴风晦雨,将红尘万物腐蚀殆尽。
太后心惊地看着他,彷如见到什么不该放出来的邪祟妖物。
可她十年前痛失爱女,如今又老年丧子,只剩这么一条血脉。
这唯一的外孙,是她所有亲情和余下时日独一无二的寄托。
“皇祖母,”周则意鞠躬行礼,将愤怨的怒火压制,重新点上他冷漠无情中难得的一点亲情,“则意身体略感不适,今日先行告退。明日再来向祖母请安。”
未等太后说话,他已转身大步离开长宁宫。
翻飞的衣袂带起一道冷风,长明灯的火焰忽然摇曳,在亮堂的宫殿中投下光怪陆离的明暗斑驳。
太后莫名感觉穿堂而过的秋风透出几分浸骨的幽寒,令她怔愣地瘫坐在软椅上,全身力气仿佛被阴风卷走,难以动弹。
过了片刻,宁越之走入殿内。
感受到属于活人的温暖和气息,太后才稍稍缓过一口气。
“近日大局动荡不定,琐事又繁多,殿下心情难免烦躁。”宁越之走到她身后,为她捏颈揉肩,“殿下心情不悦,语气不小心重了点,太后勿要多心。”
“越之,你在哀家膝下长大,哀家一直视你为自家的孩子,”太后黯然一叹,“哀家身边的人,就你最能懂哀家心意。有些话,哀家只愿同你说。”
宁越之静默不语,等候她继续说下去。
“太像了。”低哑的音调略微发着颤,“不是相貌,而是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和安平当年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哀家以为自己又见到了安平。”
“当年,安平请求先皇立她为皇太女,先帝不允,转而立了才总角之年的宁儿为太子。”
“安平大怒,跑到哀家面前大闹一场,说这江山父皇不给她,她就自己去争去抢。”
“安平从小骄纵,哀家以为,她只是一时气话,没想到……”
先帝一驾崩,安平长公主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架空了刚刚继位,根基不稳的少年宣武帝。
她赌气似的把一国财富尽数拢于自己之手,将整个南昭弄得乌烟瘴气。
“安平没能成为女帝,心中一直怨着先帝,以至后来的行为过于偏激。若哀家当年能得知后事,说什么也要劝谏先帝,立安平为皇太女,避免后日她姐弟二人手足相残。”
宁越之顺着她的意思道:“殿下十二岁父母双亡,软禁侯府之中不见天日。他原本是众星拱月的侯府世子,遭此变故,其苦楚旁人难以想象。”
“殿下好不容易才从侯府出来,往后是应该活得自在逍遥,才能弥补这十年的辛酸和遗憾。他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太后或许不应该乱点鸳鸯,逼迫他娶不想娶的人。”
宁越之站在殿外,听到了祖孙二人的所有对话。
他对周则意之言深以为然。
既然手握大权,这权利不能用来取悦自己,成日郁郁寡欢,纵使九五之尊,又有何乐趣可言?
人生在世,费心尽力去争去抢,得来的王权富贵,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过的舒心?
否则为何要勾心斗角,曲意逢迎?
倘若无欲无求,何不辞官归田做个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优游自如。
“你也这样想?”虽是疑问语气,却似理所当然。
董太后欣慰一笑:“你能理解意儿,哀家很是高兴。”
“越之,”她停顿片刻,哀叹的语气中流露几分释然,“意儿看中的那个人,相貌,才德和品性如何?是否配得上意儿的喜爱?”
宁越之蓦然觉得好笑。
“他无论相貌品性,完美得无可挑剔。”想到林策,他嘴角不自觉扬起。
即便那凶横冷傲的脾气有些不讲道理,仍然让人深爱到死心塌地,恋慕得无可救药。
配不上他的,是周则意。
“连你都这么说,哀家就放心了。”太后神色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意儿是个可怜的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哀家也希望他往后能万事顺遂,不再经历任何凄风苦雨。”
子嗣一事,以后再谈也不迟。周则意才二十有二,来日方长。
说不定等过几年,他自己改变主意,有了新欢想要另娶。一段情能有多长,谁能说的准呢。
她吩咐道:“哀家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宁越之行礼告退,轻步走出长宁宫。
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地方,缓缓扬了扬嘴。
他万分赞同淮王的话。这么些年,他服侍太后,服侍宣武帝,得来权势,便是为了让自己往后过得舒心惬意。
他愿意侍奉周家,侍奉淮王。而他所求,唯有心中那一道春风,那一剂既是良药,又充满剧毒的万应灵丹。
无论对手是谁,他绝不相让。
清晨的霞光映照着被夜雨洇湿的地面,秋露如镜,反射出万象光华。
逐月踩踏盛京的绚丽秋色,兴高采烈进入将军府主院。
她轻快步伐走到将军卧房前,正准备同往常一样,径直推门而入,忽然衣服后领被人一扯,差点跌了个踉跄。
逐月赶紧护住手上端的盘子,嗔怒道:“孟追星!你……”
“你小声点!”追星一把捂住她的嘴,“别打扰将军安寝。”
天刚亮不久,将军还未出房。他房中从不留人伺候,也不知此刻醒没醒。
他压低声音小声责问:“以前在朔方,你早上都这样直闯将军房间?”
逐月嘴被捂着,嗯嗯呀呀说不出话,只能怒目圆瞪,示意他放手。
追星这才将手放开,剑眉微皱提醒道:“说话小声点。”
逐月颇为不满地狠瞪了他一眼。
以前在朔方,追星值夜,她负责白日,除了侍卫还兼任侍女。
进将军房间怎么了?她从来推门直入,将军都没意见,就追星屁事多。
追星冷峻和她对视:“你手上拿的什么?”
“早点!刚从后厨端过来的!”她又不是没事做,故意闯将军房间。
追星:“放在那边桌上,安静在外面等着。”“诶,孟追星,你凭什么指挥我?”
她和追星都是将军府侍卫,不是军营里的上下级,追星这什么态度?!
二人正要争吵,房门忽然从里打开,林策立在门口,好奇看向二人。
一大清早的,这姐弟两没事可做,又在他门口吵架?
“将军。”二人急忙站直了声,向他问安。
“逐月,你手里拿的什么?”
“包大厨这几日学会的新菜品,”逐月卖乖讨好,“他刚做好,我就给你端过来了。”
还不忘告状:“差点被追星打到地上。”
看着逐月手上端着的糕点,林策不禁一声轻笑。
在京中待了一个多月,无事可做,看把人闲成什么样了。
军营中做大锅饭的火夫,居然开始学着做富贵人家吃的精致糕点。
军中伙食简易,要的是量多,生火做饭速度快。火夫们一个个胳膊粗壮手似铁钳,要做这些一两寸大小的精致糕点,真难为他们了。
林策好奇,一边说着“你们也拿来尝尝”一边拈了一个放入嘴里。
味道有些奇怪,或许是从未做过点心,糖和盐该放多少还没掌握好。
逐月包着嘴:“只能说味道还行。过两日我再出去买点别的,带回来让后厨学着做。”
说来说去,原来是逐月自己想吃。
林策打趣她:“听人说,吃多糕点容易长胖。”
追星一本正经:“她腰已经圆了。”
又朝林策道:“将军应该多吃一点。”
林策甲胄一卸,瘦削的身形比女子还单薄。在京城闲了一个多月,追星都胖了八两,将军却一点没见长。
这时孙有德入院,逐月急忙招呼他:“快过来尝尝,后厨才学会的糕点。”
“顺便提点改进的意见。”
孙有德曾是宣武帝身边的常侍,御膳房做的菜都吃过,比将军府里所有人都更有话语权。
孙有德尝了一个,正准备说什么,忽然一个亲卫大步跑入院中,头上出了一层热汗。
“将军……”
还未听他说完,林策已经知道他急着来禀告何事。
——谢信又来了。
——透过院门,已依稀见到一个身穿鹤氅的雅贵身影,快步朝院子走来。
没过几息,谢信走入院中,朝他弯眼一笑。
林策冷冷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有屁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