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了自己的车驾,吩咐车夫跟着林大将军。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没多时,到达青竹院的后门。
青竹院前门紧闭,守卫森严,后门十几盏风灯全都亮着,将夜晚的竹林雅苑照的如同白昼。
林策依旧吩咐亲卫们在院外等候,自己在青竹院迎宾的带领下,进入宴会高楼。
谢信紧跟在他身边,无论他再怎么冷眼以对,都不以为意,自说自话装出一副关系亲密的表相。
宴会场还是上次那间宽敞大厅。
谢信相邀,宾客们比他这个东道主还来的早。
谢府的管事早已安排好一切。青竹院专门接待这些达官贵人,早就叫来舞姬乐女,丝竹助兴。
相熟的世家子弟们三三两两,自行喝酒寒暄,大厅中笙歌鼎沸,声色情靡。
林策一眼就瞥到了周则意。
淮王相貌绝丽气质出尘,无论在哪,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旁边坐着广湘王周翰。
周翰本已失势,不知为何仍旧收到邀请,乍看像是谢信看在往日情分上,想拉他一把,给他个机会再次拉拢这些世家公子。
然而他和淮王同时出现在此,二人又得竞争。
似又隐隐透露出谢信的险恶用心。
周翰此前欠了周则意人情,早已不敢明着和他作对,此刻也如关系尚好的兄弟一般,同他天南地北的闲谈,以此掩饰某些不可言说的尴尬。
周则意神色淡漠,偶尔应上一两个字。
听到众人起身朝谢信问好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偏过头看向门口,忽然一顿。
林策目光霎时和他撞在一起,二人隔空对视。
自从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周则意如今对林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深慕徐如,可徐如是林策是枕边爱侣。他心中不甘,不忿,怨怒又羡慕。
但林策又是他的盟友,是徐如的主帅,他不能和林策闹翻,只能继续同他保持这样一种微妙难言的奇特关系。
亦敌亦友,或许正是如此。
片刻后,林策收回目光,在大厅内掠视一周,意外发现,宁越之居然也在。
宁越之是内廷的散骑常侍,极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越发显出谢信的不安好心。
自林策入内,宁越之的目光就安放在他身上。
见林大将军看到自己,宁越之朝他扬起嘴角。炽热的目光不含半点阴恻,却因为过于深邃专注,依旧看得人不太舒服。
林策从大厅门口走入室内。
谢信将他的位置安排在主位旁边,他却另外找了一张无人的案几坐下。
一众乐女继续笙歌曼舞,陪酒言欢,只不过在这张恐怖的麒麟鬼面出现之后,大厅内的莺歌燕语似乎都冷了一些。
没多久,时计指向柒时,宴会正式开席。
大厅正中,美貌舞姬们身材婀娜,肌肤雪腻媚眼火热,可惜精心排练的歌舞似乎没有几人认真欣赏。
主人有些心不在焉,靠近主桌,身份最为贵重的几位宾客同样神情不属。
弹唱的琴姬心思玲珑,极会察言观色。见此情此景,迅速弹至终章,结束了这场歌舞。
舞姬们散入席间,坐到宾客身旁,同世家公子们喝酒调情,大厅内的气氛才稍有好转。
只是谢信身边无人。往常陪在他身侧的琴姬今日坐在角落,继续弹琴,未得他眼神一顾。
林大将军身边也无人。谢相并未安排舞姬去陪这个形貌恐怖的战鬼,众乐女不禁松了一口气。
虽是功劳难书的国之柱石,那张麒麟鬼面实在太过可怕。
百姓对这位南昭战鬼心存敬畏,可以将他的画像贴在门口,甚至供奉在家中。然而见到他本人,畏惧之情占了上风。
林策自己倒是落得清静,还不用诓骗这些女子,说自己战甲上有暗刺,让她们不要轻易靠近。
这两位大仙无人陪伴,独坐自饮,众人还能恍若未觉,极有眼色地不去打扰。
另一位有美姬作陪的,情势更为尴尬,频繁引得众人投去目光。
众所周知,宁越之是去势的宦官。
谢信邀请他来此风月之地,是否存有故意羞辱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
谢信早想削弱内廷宦官的权势,二人明争暗斗并非一天两天。
宁越之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如何看待他。那些暗藏在心的嘲讽反而令他觉得好笑。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是个完整的男人,且比常人更为傲然。
那些人本事不如他,权势不如他,在他眼里有如蝼蚁草芥。
何须介怀蝼蚁的沾沾自喜。
怡然自得的眸光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
三杯醇酒下肚,一个念头蓦然升起。
他猝然起身,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横穿过大厅,走到林策身边坐下。
他入了将军的席位,给他的林大将军斟酒布菜,伺候的比那些舞姬还要殷勤妥帖。
林策淡然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行动。
宾客们惊诧一瞬,但转念一想,内侍本就负责伺候那些达官显贵。
宁越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佞幸之臣。
此刻他巴结讨好林大将军,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周则意看了他几眼。他早知宁越之对林策抱有特殊感情。
虽不知为何,只要宁越之对他的二心在他尚能容忍的范围内,他不会过多干涉。
毕竟无论林策还是宁越之,他都需要他们的助力。
刚从侯府出来的时候,能不能坐上龙椅,他根本不在乎。
他没有感情,没有目标。如果自己继位是皇祖母的希望,他就按照她的意思去做。
后来他遇到了徐如。
徐如让早已心死的他重新活了过来,他再度感受到喜怒哀乐,也有了深幽厚重的贪念和欲/望。
不少人说他是罪臣之后,担心他会重蹈安平公主的覆辙。
他们说对了一半。
他是安平长公主的儿子,继承了她的相貌,同样也继承了她的心性。
不仅如此,他还是定国侯的儿子。他们不知,他爹可以为了他娘,是非不分善恶不明。
定国侯当年手握虎符,统领南昭全境百万兵马,却可以做尽任何荒唐事,只为博心爱之人一笑。
而他周则意,是这两人的亲生儿子。
只会比这两人更加狂悖疯癫。
他曾是众星捧月的侯府世子。在家破人亡之前,他想要的东西,必然会有人双手奉在他面前。
若是别人不给,就自己去争去抢。
这一点,和他娘一样。
若得不到,那就毁去,别人也妄想得到。
这一点,同他爹一样。
他心慕徐如,想和徐如此生结发,那么无论用何种手段,他一定会拼尽全力达成自己的愿望。
为了这一目的,他必须登上皇位,成为九五之尊。
只有这样,他才能胜过林策,从林策身边将他心中所爱抢过来。
他又看了一眼林策,麒麟鬼面后的眉眼半垂,偶尔小酌一口酒,带着几分神游天外的百无聊赖,昭示着他对纸醉金迷的声色没有任何兴趣。
周则意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
林策坐怀不乱,用情专一,不负徐如。可他二人若情比金坚,就找不到可让他插足的缝隙。
与周则意一样看向林策的,还有谢信。
隽秀的眼梢笑意阴沉,在明丽的灯影下幽光闪烁。
他低声讥诮道:“林大将军这心,还真是偏得没边。”
浮华丝竹湮没了他的低声细语,不远处的琴姬却被一股刺骨的凉意惊得心口一颤。
噌的一声,琴弦乍断,美人玉手被割出一缕殷红血痕。
宴会仍在继续。酒过三巡,宾客接连起身,在大厅内缓步走动,找各自的目标攀谈。
一人走至周则意的案几前,朝他举酒:“此前多有得罪,还望淮王殿下海涵。”
周则意抬起眼帘,漠不经心看了他一眼。
若他没记错,这人应是太常刘家的公子。
上一回正是在青竹院,在这间大厅里,他和宗正家的公子,在广湘王的授意下,来找淮王麻烦。
谁料不过一月,风云变幻时过境迁,他当着广湘王的面,朝淮王示好。
周则意受了这杯酒,以示自己不念旧恶。
刘家公子喜上眉梢,对他的态度越发殷勤。
世家纨绔,原本大多和广湘王交好,刘家公子和周翰是多年酒肉朋友。刘家最初选择支持广湘王。
只可惜周翰金玉其外,实则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大家有利则聚无利则散,刘家为了自己往后的富贵前程,自然要另择良木而栖。
吴王背靠势大的王家,自己则是比周翰更不如的败絮。
陈梁王才刚满十岁,朝堂都不能上,争位一事全是他亲娘在背后出主意。纵使坐上龙椅,也是由外戚干政的小傀儡。
何况当朝太后还在,且把持内廷大权。陈梁王母妃的地位尴尬,满朝公卿几乎没人看好他。
刘家如今最好的选择,只有淮王。
今日来此参宴的世家子弟,几乎都为结交淮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