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公子之前得罪过淮王,但也因此和他有了一面之缘。
淮王不计前嫌,他便抢占了先机。
他先同淮王扯了几句无关的风月,明知故问地询问起淮王可曾婚配。
然后亮出自己的目的:“在下有一胞妹,正当适嫁之年。她久闻殿下龙章凤姿,芳心暗许。殿下若不嫌弃,不妨收入房中。刘家和殿下,从此结为姻亲。”
左相亲自入宫找太后说亲,想把嫡孙女嫁与淮王。
此事乃未公之于众的私密,但太常为九卿之首,宫中布有眼线,听到一些风声。
左相既公子倏然愣住。
男人爱美色,无可厚非,然而如此直言不讳说出来,将他那“小有姿色”的妹妹嫌弃得明明白白,让他无话可接。
他只能讪笑改口:“在下胞妹,实则闭月羞花。只是在下这个做兄长的,不宜把话说得过满。”
“精通琴棋书画?”清冷嗓音漠然询问,“想必琴艺了得?”
“对,对。”刘家公子急切奉承,“若是殿下有兴趣,在下可尽快安排,让她为殿下献上一曲。”
“她的琴艺,”周则意瞥了一眼会场内的琴姬,“比之她如何?”
“容貌又比之她如何?”
青竹院的这位琴姬,琴艺堪称一绝。连不沾酒色的谢信,都愿意来秦楼楚馆听她一曲。
世间美人无数,人各有好,难以草率分个高下。
但京城没有女子敢说,自己琴艺胜过这位琴姬。
刘家公子不能如实回答,只能道:“在下胞妹乃大家闺秀,怎能和风尘女子作比?”
“既无风尘女子的美貌,也无风尘女子的才气……”
“殿下可知,娶妻当娶贤。”
太常公子早已知晓淮王平日沉默寡言,不喜多话。但淮王能言善辩,同人唇枪舌战的本事他以前已经见识过。
一张尖牙利嘴能把人说的哑口无言,气的七窍生烟。
只是今日他有意讨好攀结,想把自己妹妹嫁给他。
纵使因利而聚的联姻,双方毫无感情,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该如此无礼。
太常家的女儿,即便一无是处,因着高贵出身,外人不都该称赞一句“才貌双全”?
他看的出来,淮王对他胞妹毫无兴趣,完全无意谈论这桩婚事。
可他必须想尽办法促成这桩婚事。
从安平长公主执政时期开始,这二十年,南昭不尊古制,不祭不祀。
定国侯一家耽于享乐,宣武帝勤政爱民一心为国,却都有一个相同点,不敬鬼神,不拜先祖。
南昭许多礼乐社稷、宗庙礼仪逐渐废除。
即便并无明令,天子不举行这些祭祀,时间一长,百姓自然淡忘。
太常寺在朝纲上为九卿之首,这些年却已没了实权。
另论治/国之策,农商之道,他们刘家找不出博学多才,能安邦定国的族中子弟。
要想让没落的家族再次兴起,唯有选对皇子,在夺位一事立下功劳。
将女儿嫁入宫中,当上皇后贵妃,才能成为家族倚仗,长久地抓稳权势荣华。
太常公子没顾虑淮王一脸不耐的神色,多吹嘘了胞妹几句,竟遭到如此冷嘲热讽。
自家人被如此贬低,他也不禁生了几分火气。
“娶妻当娶贤,风尘女子哪能入得厅堂。相貌再美,才情再富又如何。露水夫妻可做,小妾外室可做,哪能做得了正妻。”
“娶妻当娶贤。”周则意冷声重复一遍,嗤嘲道:“令妹贤在何处?可能安邦,可能定国?可懂治水,修桥,农事,行商?”
“莫非会问天卜卦,跳舞拜神,就称贤能?”
“真有这么灵验,何不作法,祈祷北燕大旱三年。如此一来,我南昭可挥师北上,直入北燕皇城,朔北再无兵灾。”
掌宗庙祭祀的太常寺,被人讥嘲为问天卜卦,跳舞拜神的巫医,太常公子气的血气上头,满脸通红。
可惜他实在说不过能言善辩又嘴毒刻薄的淮王,只能恼怒拂袖,回到自己座位。
二人这一幕,被场上许多宾客看在眼里。
宁越之刻意靠近林策耳边,朝他小声笑道:“殿下对宗庙礼仪,深恶痛绝。”
安平长公主死于亲弟之手,定国侯更是被下令诛灭满门。
周家的太庙里,没有这二人的灵位。
周则意自己,也一度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何况他清楚,南昭十年中兴,靠的不是神仙保佑,是宣武帝利民之国策。
北境太平,靠的更不是天兵天将,而是几十万将士的血染沙场。
周则意本就烦那些见风使舵的世家,以联姻作为手段谋求权势。
何况一个虚有其表,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
宁越之又悄声道:“前几日,左相入宫和太后商议,想把嫡孙女嫁给殿下。”
他意有所指:“殿下拒绝了。”
为何拒绝,二人心照不宣。
林策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若他取了王家的孙女,背后有了王家支持,说不定即刻就能继任大统。”
“不好说。”宁越之微嘲,“左相年事已高,几个儿子没一个能堪大用,被年仅廿四的谢信踩在脸上。”
“王谢两家看似势均力敌,左相精力不济,没那份心力再处理朝务,已失去对朝堂的把控。公卿们卖他情面,实际还是谢信说了算。”
“等他一致仕,王家必然衰落,谢家一家独大。左相苟延残喘,为了王家的将来,只能将嫡孙女嫁给殿下。”
“可吴王妃也是王家人。王家想左右逢源,不会倾尽全力帮助殿下。殿下心有明镜,王家怀有二心,还不如那些势力不如王家,却全心全意支持自己的二等世家。”
“何况,”他看向主桌上独坐自酌的身影,“殿下清楚,自己最大的对手,并非周氏皇族。”
而是当朝第一权相,谢信。
宣武帝驾崩,龙椅上没有一个才高识远的圣明君主,便压不住身负旷世之才的谢信。
原本权势最大的恭王和广湘王,一死一失势。
如不想办法削弱谢家的势力,向京城汇报林策动向。
实则是派去照顾林大将军的日常起居。
朔北三州,俨然已成林策自己的领地。
若宣武帝有什么还未来得及实施的筹谋,应当会告知他最信任,最偏爱的林大将军。
林策一脸疑惑:“我该知道什么?”
周宁不管朔北三州,不管他,他也从不逾权,从不打探京城动向。
他的职责只有守好朔北,对抗北燕。
宁越之沉默片刻,有些话想问,嘴唇几动,最终忍住心中那些旖旎的好奇,将话尽数压在喉间。
“陛下在位之时,谢信从未越权逾举。”他将话题重新说回谢信,“依我之见,谢信对陛下确实忠心耿耿。”
倘若宣武帝仍然在世,谢信必会尽心辅佐。
可惜宣武帝英年早逝,他一驾崩,就成了如今这局面。
林策无话可说。周宁对他全心信任,对谢信也一样。
只可惜他的那些兄弟子侄,有本事的,都在早年被安平长公主杀光,活下来的一个胜一个的饭桶。
贤臣择主而事,这些“主”谢信一个都看不上眼,他就不当这个“贤”,选择当一个“枭”。
丝竹声下,林策和宁越之谈论局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附耳轻言。
在外人看来,便如耳鬓厮磨一般。
宾客们暗自心诽,在场之人,容貌第一的,当属淮王。第二便是宁越之。
宁越之的相貌,远胜那些舞姬。
一个佞幸之臣,如今打算攀附林大将军,借着镇北军同谢相抗衡。
林策虽相貌丑陋,倒也懂得享受风月。
无人注意到北坐主位的谢相,背着灿亮灯光的眸色越来越阴沉,脸上已经笑意全无。
太常家的公子退下之后,又有不少宾客上前给淮王敬酒,朝他示好。
本有不少同刘家一样打算嫁女说亲的,看到淮王的态度,暂时打消了念头,只用别的方法讨好巴结于他。
只是酒宴之上的寒暄,情浅言浅。是否能和淮王搭乘同一条船,还有待考验。
一轮酒尽之后,谢信兴致缺缺,作势起身。
宾客们看出他想离去,自然极有眼色地纷纷告辞。
高门纨绔搂着舞姬,另找地方继续寻乐。
林策没有眠花宿柳的打算,直接打道回府。
周则意带着宁越之,同他一道出门,二人一前一后,踩踏着竹影月色,走向青竹院后门。
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走到门口时,早一步出来的谢信并未离去。
俊雅身影负手立在路边,见了林策,朝他扬了扬嘴:“谢某和季宇住的近,不如同行回府。”
他二人来的时候就同路,马车都停在一起。
林策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上了自己的车驾。
谢信即刻跟上,坐入相府的车中。
周则意淡漠神色未变,宁越之却紧紧皱了皱眉。
谢信一直盯着将军府的一举一动,林大将军有任何动向,他都会横插一脚,阻碍淮王登位。
他方才看林大将军的眼神,和那一声故作亲昵的“季宇”,令宁越之极度不快。
他的林大将军,不喜欢别人叫他表字。
不知是不太满意这个宣武帝御赐的名字,亦或另有别的缘由。
谢信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