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面目覆盖的下半张脸,下颌尖削凌厉,脸色较之常人苍白,似乎隐约透着一点病态,又似泛着一层莹润雪光。
林策进入江山殿后,仍和往常一样,站在了第二排。
——第一排因为有了钟小将军,他从武将之首,成了武将第二。
他的态度看似主动退让,然而高扬的下颌莫名显出几分睥睨之姿,未曾朝钟誉看过一眼。
彻头彻尾一副目中无人的冷傲。
两位兵马大帅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宛若未见。
然而整个江山殿内都压抑着一股似如千军万马,阵前对峙的凝
重肃杀。
没过一会,晨钟响起,百官肃静。
一宦官当庭宣读由大司马拟定,太后代为签章的圣旨,正式册封钟誉为镇南军新任兵马统帅,一品镇国将军。
镇南军的世袭罔替,朝廷只是走个可有可无的流程。
钟誉和林策的交锋,早已暗中开始,并且长久持续。
宣旨后,即刻有钟家一派的公卿谏言,应当为钟将军在京城盖一座镇南将军府。
京城最大的官员府邸,是林策的镇北将军府。
这一举动,攀比之意再明显不过。
钟家本家在南阳,京中没有自己的府邸。钟将军今次入京,只能借住在世代交好的谢相府上。
反对一派的意见,自然是钟将军镇守南方,少有机会进京,大兴土木修建将军府,结果却长期空置,劳民伤财多此一举。
可这一点,镇北将军府也是同样。
双方舌战半天,最后董太后发话:如今天子之位空悬,要开国库,得等新天子上位。
但一品将军在京城修建府邸,乃天经地义。钟家等不及,可先行修建。
太后的意思很明确:朝廷同意修建镇南将军府,只是不给钱。钟家要修府邸,便自己掏钱。
这一圆滑的方案,两边都不得罪。
还顺带小□□迫满朝公卿:没有天子继位,便不开国库。
若朝廷遇到需要用钱的地方,只能尽快让新皇登基。
这事议完,又有下一事。
一官员谏言,钟将军挂印,往后为南昭镇守边境。为昭显天家恩泽,应御赐姻缘。
竹帘后的太后点头:这是自然。不知钟将军想娶哪家贵女?
钟誉未答,下属官员道:如今南昭,身份崇高,品德贤淑的贵女,当属姚林郡主。
请太后将姚林郡主嫁入钟家。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前几日的秋山宴上,太后打算把姚林郡主指给王家,然而郡主自请嫁给林大将军。
虽然当时在宴会上,并未最终决定,回京后,消息灵通的公卿已听到风声,太后和林大将军都已同意。
这事还未正式在朝堂上宣布,公卿们却都认为,这桩婚事已成定局。
谁料今日,横插一个钟家。
林策迎娶姚林郡主,对镇北军是天大的好事,对镇南军自然就成了坏事。
他们横加阻挠,并不奇怪。
满朝公卿窃窃私语,太后却似乎早有所料,隔着竹帘平静询问:“不知林大将军意下如何?”
林策淡然道:“婚姻嫁娶,非一人之事。此事当询问姚林郡主的意思。”
“哀家也是此意。既然林大将军也这么认为,那等哀家问过姚林,再朝两位将军回话。”
朝会在诡异的平静中结束,暗涌的波涛才刚刚开始。
林策出了江山殿,候在门外的孙有德即刻迎上,和他一同走向宫门。
孙有德微叹:“钟小将军此次入京,有备而来。”
又是修建将军府,又是求娶本已决定嫁给林策的姚林郡主,想要一决高下的敌对之意毫不遮掩。
百年前,因楚天子失道,中原内乱,四分五裂。
钟家为平定南方,建立南昭国立下汗马功劳。
因此镇南军在南昭的地位举足轻重,是南昭最兵多将广的精锐之师。
最强盛的时期,一军兵力,胜过其他三方军队的总和。
东南在钟家的管辖治理下,承平已久,几十年未再发生过战乱。
钟小将军出身名门,从小身负名望,却从未真正率兵上过沙场。
镇北军此前是南昭兵微将寡的杂牌军,犯了罪的人
被流放充军才会去往朔方戍边。
十年间,因林策屡次以少胜多的奇谋,和宣武帝的爱重而一飞冲天,声势迅速高过镇南军。
被一个出身低微的林策赶超,钟誉心中不满已久,势必要和他一较高低。
二人此前从未见过面,却在心中互相敌视。
此时同在京城,他二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恐怕丝毫不逊于皇位之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策不以为意,“一个从未见过战场的世家公子,能成什么气候?我难道斗不过他?”
没有经历鲜血淬炼的刀,即便看上去寒芒四射,只是名贵摆设,根本不足为惧。
“而且,姚林嫁给他,其实比跟着我去朔方好。”
东南富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烟柳画桥。(1)
钟家百代豪族,生活豪奢,哪像他,口袋里摸不出几两银子,膳食甚至比不上京城的小富之家。
何况朔方是边境,常有北燕的暗探刺客,乔装混在城中,危险异常。
姚林郡主不想嫁给王家不成器的嫡孙,走投无路才找他求救。
现在有了别的选择,只要脑子没问题,都会选择嫁给钟小将军。
孙有德一本正经道:“确实如此。”
林大将军没必要,也不会为了一点意气之争,毁了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
他瞅了瞅将军脸色:“追星是因为这桩婚事,才和将军起了一点小争执。”
“如今郡主不嫁将军,这场争执毫无意义。”
“追星顶撞将军,按军法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毕竟三年的情分,直接将人驱逐出将军府,未免太不近人情。
“还有逐月。逐月没犯过任何错误。”
她们姐弟二人,一人离去,另一个必然只能跟着走。
“郡主已不嫁将军,实在没必要因为不会发生的事情,失去两位武艺高强的侍卫。”
林策默不作声。
这事才过两天,将军的怒火还没完全熄灭。
但孙有德观他神色,感觉他的态度已有所软化——否则以将军的脾气,此时就已经说“不”。
等面具修好,他再和逐月一起求求情,想必这事就算过了。
未免话说的太多,惹得将军心烦,起反效果,孙有德见好就收。
二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回了将军府。
此刻才过十时,回府后,孙有德替林策卸了甲,若在往常,逐月就该来将军面前插科打诨。
今日将军和钟小将军见了面,她必定痛骂钟誉一顿,再给他取个诨号。
而对于姚林郡主改嫁钟家,她应当会有所唏嘘。
姚林郡主娇养着长大,实则只被当做一件物品,一会安排她嫁这个,一会安排她嫁那个。
不过幸好,她最后嫁给人中龙凤的钟小将军,后半生富贵奢华的生活,应该有所保障。
只不知钟小将军往后待她如何。
可惜此时逐月没在。
往日热热闹闹的院子,今日只有秋风低啸,莫名显出几分冷清。
孙有德忽然觉得一阵怅然,十二分的不习惯。
都不知现在这点时间,该做些什么事来打发。
忽然间,一个亲卫飞速跑入院中,匆忙禀告:“将军,钟誉来了!”
钟誉和谢信是总角之交,情同手足,二人擅闯将军府的无礼做派都一模一样。
钟誉一句“我要见林策”,便直冲入府,比谢信还要跋扈张扬。
镇北军士早看镇南军的人不爽,钟誉如此目中无人,不把自家将军放在眼里,他们更是怒火中烧。
可惜同谢信一样,钟誉位高权重,他们不好强拦。
两军关系本就紧张,有个什么好歹,谁都担不起责。
钟誉本就存着故意挑事的心思,兵士越愤怨,他心里越得意。
他脚下生风,横行无忌健步如飞,亲兵刚报完信,他已后脚跟着抵达府邸内院。
“林策,出来和我比划几招……”
见着院中背对院门的人影,钟誉逸兴横飞,神色轻狂。
然而剩下半句还未说出,同瞬间凝滞的动作一样,话音哽在喉间。
林策卸了甲,将武将官服换作宽松常服,面具也并未再戴。
那副獠牙夜叉的面具只作备用,久未佩戴,今日戴上才发觉竟有些松垮。大小不合适,戴着不舒服还容易滑落,横竖在自己府上,不用隐藏相貌,他也懒得再戴。
没想到钟誉会这么肆无忌惮闯进来。
那道瘦削人影转过身,露出正脸却并非林策,钟誉倏然愣在原地。
他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张狂神色骤然惊愕,难以置信地低喃:“居然是真的……”
林策只见他嘴唇微张,呆呆傻傻说着什么,声音太小他没听清。
也不关心他到底说了什么。
朝堂上,钟家一派的官员咄咄逼人,为了避免御前失仪,他强忍着没发作。
此时钟誉擅闯他府上找他切磋武艺,他自当奉陪。
他起身走近,朝钟誉扬了扬下颌:“来。”
都不用移步去校场,直接在这儿打!
钟誉从魂魄离体的状态中回过神,惊得后退一步:“我找林策……”
林策冷笑:“打赢我,才有资格见将军。”
话还未说完,已出拳朝对手袭去。
凛冽掌风自袭钟誉面门,他急忙偏头避过,口中说着:“别,我不和你打……”
刚说半句,第二拳又裹挟雷霆万钧之势,再次急袭而来。
他抬手挡下,又后退一步,叫林策停手:“万一我不小心伤到你,谢……”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伤到我。”
林策早想狠狠教训钟誉,根本没打算听他废话,一招接着一招,毫不留情。
钟誉不愿同他动手,要么闪避要么回挡,就是不出手攻击。
二人这么一攻一守过了十几招,林策骤然发力,欺身而上,一步跨到钟誉身前。
那张美的动魄惊心的脸忽然靠近,一股冷沁的淡香钻入鼻尖,钟誉心跳乍然漏了一拍。
眼中所见,只有精雕细刻的绝美眉目,在熔金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眼角一颗泪痣,似如朱玉点缀在莹润净白的脸上,瞬间勾走生灵的三魂七魄。
钟誉霎时失了神魂,被骨节细长的手指掐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