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周则意对鹤生背叛自己的缘由漠不关心,可越是这样,鹤生越是忍不住想说。

“我在暗无天日的侯府中待了十年。出来的那日,是我这辈子最欢欣雀跃的时刻。”

“殿下赏了我许多金银珠宝,我就想,我一定要好好享乐。”

“那几日,我去了京城最富贵奢华的销金窟,过着神仙一般风流快活的日子。”

整整十年,被囚禁在鬼屋一般荒凉破败的侯府之中,眼前只有布满蛛网的屋舍和蔓径的野草,头顶的苍空浮云也只那么方寸一片。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清苦,对身心都是一种酷刑折磨。

鹤生过了十年暗无天日的苦痛岁月,一朝重获自由,便轻易被红尘浮华迷花了眼。

“我成日出入青楼,花天酒地,结识了一些风尘女子。没过几日,在她们的怂恿下,被她们带去了赌坊。”

“我自以为的风流潇洒,原来是有人早已设好的陷阱。”

鹤生长吁短叹,悔不当初。

“我一入赌坊,便遭人设计,不仅输掉了所有的钱财,还债台高筑。”

周则意给鹤生的银两,原本足够他过富贵余生。

可惜赌博就是如此,一旦陷入,一生尽毁。

“那帮人早有预谋,出千骗光我的钱,将我抓到一处空屋,威胁我让我加入他们。”

想到那日的情景,鹤生仍心有余悸:“我不答应,他们就要,就要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砍下来,还要挖我的眼睛,削我的鼻子,砍我的双腿,再将我剥皮抽筋。”

“殿下,我,我怕啊!”他声音哽咽,“您没见到当时的情况,他们,他们就在我眼前折磨另一个人,将他的血肉一片一片割下来。那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人不成人形的惨状,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我,我害怕。我不想经历那样痛不可忍的凄惨,不想变成他那副惨状!”

中庭广场寂静无声,只有轻微抽泣在夜幕中缓缓回荡。

这回没人指责鹤生。

即便钢铁之躯的镇北军兵士,也有受不了非人的酷刑折磨,不得不投降北燕,出卖自己同袍的时候。

鹤生只是个普通人,见到仿佛阴曹地府般的可怕场面,因恐惧而屈服,乃人之常情。

一旁有人愤恨插了句嘴:“这王家人看上去人模狗样,手段竟如此狠毒。”

“殿下,”鹤生略有疑虑,“我也是方才听你说起,才知道王相参与其中。”

他此时已不打算再隐瞒,一五一十朝周则意全盘交代。

“那帮人从未说过,他们是谁的手下。我只知道领头的那个,旁人称呼他凤竹先生。”

“凤竹不仅仅只是威胁。他告诉我,我的父母原本都是定国侯府的下人,只因为犯了一点点小错误,就被下令活活打死。”

“凤竹对我说,定国侯一家草菅人命,我应该为父母报仇。”

一边威胁,一边蛊惑,根本容不得鹤生拒绝,只能被迫加入他们。

“后来我查探过凤竹此人。他并非谁家门客,而是游走于各家门庭。许多世家遇到难题,只要花钱找他帮忙,一定能成。”

“我别无选择,只能遵照他的命令,去宫里找殿下。”

——成为凤竹安插在周则意身边的一颗棋子。

他自嘲一笑:“像我这样的,恐怕在各个世家公卿的身边,还有许多。”

所以凤竹手眼通天,能办到别人不能做成之事,皆因他的爪牙早已遍布京城各处。

“我入宫后没多久,就到了秋山宴。凤竹不知跟着哪家公卿也来到行宫。他找到我,要我在殿下的酒水中下药。”

鹤生为自己开脱:“那只是助兴的药物,不仅对殿下无害,还能让殿下和佳人一度春宵,共赴人间极乐。”

一切都如周则意所说,他给周则意下药,诓骗一个宫女给周则意传话,再杀掉她。这样别人就会以为,一切都是那宫女所为。

鹤生因为和周则意的情分非同寻常,虽无官无职,却是周则意最亲近的心腹。

宫里那些宦官宫女,叫他“大人”,对他奉承讨好,他一夕之间,从一介庶民变为手握权势的人上人,甚至异想天开,做起了出将入相的美梦。

他抵御不住美色,更抵御不了权势的诱惑,再一次迷失于红尘的浮华。

小太监们几句奉承就将他哄得找不到北,他开始在周则意面前争宠,妄图打压宁越之,从宁越之手上夺权,成为他那样执掌内廷,乃至可以调度羽林卫的当朝大官。

“秋山宴之后没多久,凤竹再一次找上我。他,他让我找机会,谋杀太后。”

“我不想的,殿下,我不想的。”鹤生表情扭曲而丑恶,一遍一遍强调自己被逼无奈,替自己狡辩开脱。

第一次给周则意下药,他说服自己,只是一些助兴的药物,殿下和佳人共度良宵,可尽情尽兴地享受人世欢愉。

达官贵人们行乐时都爱服药助兴,云雨之欢的滋味那般美妙,他是在帮殿下,何错之有?!

他得了太常家一大笔钱财,周则意也并未追究此事,他便真心安理得起来。

有了这一次,便有下一次。

凤竹第二次要他办的事,从下催/情药,变成了下毒。

无论愿不愿意,有了太多把柄在凤竹手上,若不从,凤竹将他下药杀人一事公之于众,现在的权力财富,通通烟消云散。

他成日被小太监们奉承吹捧,一颗心早就被吹上了天,怎会愿意跌落凡尘,做回一介庶民,甚至沦为阶下之囚。

“鹤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听从凤竹的命令。”

“你哪是没有办法?”宁越之阴狠冷嗤,“你是想要权利富贵。”

“最初你被凤竹盯上,因为恐惧,不得不加入他们,当时或许别无选择,但你入宫之后,明明可以朝殿下说出一切,求殿下相助。”

“你不过只欠了点钱,尚未作恶,朝殿下坦承一切,完全可以脱离凤竹的掌控。但你什么都没说。”

鹤生颤抖道:“那,那是因为凤竹无所不在,我若朝别人说了,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宁越之冷冷一笑。

鹤生的谎言他懒得浪费口舌去戳穿。鹤生入宫,三分被迫,七分自愿。

还是周则意那句话:一切皆是利字当头。在他眼中,背叛周则意,比效忠于他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而后他给周则意下药,又怕事情败露杀了宫女,这才真正被凤竹拿捏在手。

为了保住已有的权势,他只能对凤竹唯命是从。

周则意沉默良久,最终只吩咐手下:“将他押下去。”

“殿下!鹤生自知罪责难逃,但有件事,鹤生必须告诉殿下。”

“我一从侯府出来,就被凤竹盯上,可见他早有谋划。”

宣武帝驾崩,太后在百官面前半真半假哭诉——她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早年丧夫,痛失爱女,如今又没了儿子,只剩外孙这唯一血脉。

她要放周则意出来,谁也不好说半个不字。

阻止唯一的亲人在她膝下尽孝,谁敢开口反对,谁就被记入史册,遭家中父母,遭天下人,遭后世痛骂。

凤竹一听到这个消息,便将注意打到了周则意身边的长随身上,其心机之深,细思极恐。

“凤竹乃玄门高士,身怀道法,有分神化形的本领。”鹤生提醒周则意,“宁大人说凤竹已死,我不这么认为。”

“我今日听到林策副将受伤,他要赶回朔方,便将消息写在纸条上,包了一颗小石子趁将军府的人不注意,扔出墙外。”

“我只负责传递消息,之后凤竹怎么做,我一概不知。”

“刚才听殿下所言,王相带兵拦截了林策。所以殿下觉得,我是王相的人。”

鹤生信誓旦旦:“可我真的,和王相,和王家没有任何接触。”

周则意认真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我明白。”

凤竹收钱办事,他收了王相的钱,安排鹤生谋杀太后。

而他很可能没死。

鹤生被人带走,他毒杀太后,难逃法网。

林策看向周则意:“那天晚上的凤竹已经死透。”

他亲自查看过尸体,第二日宁越之还让仵作详细检查过。

只是鹤生已经交代得很清楚,凤竹并非一个人,他有许多爪牙。

死的那个,很可能并非真正的凤竹。

凤竹带着面具,出入于各个世家,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什么分神化形之术,”林策讥诮,“装神弄鬼,还真有蠢蛋相信。”

宁越之忍俊不禁看向他。

偷天换日之计,他的林大将军才玩的炉火纯青。

此刻已快过五更天,众人各自散去,回到自己居所。

林策走入内院,正打算回房补眠,身后跟来一人。

“你怎么还不回宫?”正打算回头,猝不及防被那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周,则,意!”林策愠怒,“放开!”

周则意天生神力,赤手空拳短兵相交,他不是对手。

对手先发制人,他被牢牢禁锢在他怀里,根本挣脱不开。

周则意不听他话,埋首在细腻白润的后颈,小心翼翼又放肆大胆地吻上。

深慕之人身上总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能让他心绪平和安宁。

而今混入一缕血味,非但不腥不臭,反使淡香变得浓烈,令人心醉神迷。

“十年之前,我娘是摄政的公主,我爹是手握虎符,总领南昭百万大军的兵马元帅。我从出生之时,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侯府世子。”

周则意身份本就贵不可言。后来先帝驾崩,太子周宁继位,然而周宁年纪尚小,被长姐夺了权。

定国侯更是改了国姓,所有人心知肚明,安平长公主没能当上皇太女,无法成为女帝,但她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让她的儿子成为下一位天子。

“在我十二岁那年,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定国侯一家暴虐无道,繁刑重敛,半数钱财都堆积在定国侯府。

南昭国库空虚,民生疲敝,百姓怨声载道。

二十岁的宣武帝羽翼渐丰,最终夺回皇权,诛夷定国侯九族。

“我父母双亡,孤身囚禁侯府,仅有一个侯府下人愿意留在府中陪我。”周则意自嘲一笑,“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府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埋在林策颈窝,声音有些闷,林策竟一时难以分辨,他究竟在笑还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