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穿着一身红底淡色鸾纹劲装,窄袖,长裤,云靴,衬出身形高挑瘦削,干练利落。
整个人犹如冬日绽放的红梅,淡香疏影,艳色夺目。
却和整个宴会场格格不入。
武服劲装,乃江湖侠女间流行的装束,和门阀世家隔着深渊沟壑。
大衍女子讲究贤良淑德,世家女们都穿端庄长裙。
遇到隆重场合,盛装华服长裙曳地,从未见有女子穿着劲装赴宴的。
上元夜宴那晚,程月璃表演剑舞便罢了,今日赴宴也这么穿,显得不伦不类。
程月璃丝毫不觉有问题,大大方方任由别人议论。
自落水苏醒后,她再没穿过长裙。
起初在自家院里,因为练剑之故,身着劲装。
时间久了,反倒不习惯拖曳的长裙,只觉短裾和贴身长裤方便。
除了衣服,还有发髻。
女子爱梳漂亮发髻,各种式样轮换着来,京中一段时日便会换一种潮流,女子们趋之若鹜。
可现在,程月璃不爱让秋心给她梳头了。
挽一个发髻,动不动呆坐小半个时辰,她嫌麻烦。
发髻换来换去也没觉得有多大变化。还是高马尾,和劲装最相配。
并非不喜欢打扮。发簪,耳环,腰坠……她喜欢做工精美的华贵首饰。
世间女子哪有不爱美的,品味不同而已——虽然在别人眼里,有些另类,甚至有些敷衍。
储君的宴席,世家女子无不花上一两个时辰精心装扮,她却连妆都没怎么化。
程月璃觉得这样好看,就喜欢这样穿着出门,随便旁人怎么非议。
还是那句话,又不掉块肉。
经历了生死,没有什么看不开的。
程月璃悠闲端坐,静心品茶,将周围所有的喧闹抛在她的世界之外。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她喉咙微痒,不由得咳嗽几声。
“怎么?县主抱恙,身子还未养好?”晋王宋逐烽高视阔步走到她身边,未经询问径直在她旁边坐下,仿佛理所当然般和她同坐一席。
难怪太子忽然给素不相交的她下请柬,想必是晋王的主意。
程月璃淡笑:“体虚,需静养。还在服用黄御医开的方子,药材都是娘娘赐下的。”
她平日闭门谢客,拒绝众人邀请的借口,并非信口胡诌。
“是么?”宋逐烽漠不关心笑道:“本王未曾听母后说过。”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关心,听过也忘了。
他又随口道:“今日出门可有影响,可需本王明日叫黄御医再给县主诊治?”
“多谢晋王。我这病一时半会好不了,偶尔出门一次也不妨事。”程月璃嘴角微扬,“晋王和大衍将士们驻守边关,天寒地冻,日晒雨淋,条件艰苦。我能在京城府邸养病,已是极为幸运。”
宋逐烽逢场作戏的轻浮笑容蓦地一滞。
程月璃对他假装恭敬,态度显而易见的敷衍。但她寥寥几句,总能戳中心坎,令他心中一震。
这个巧言令色的县主,口齿伶俐。
偏生又带着几分真挚,使他大为畅快。
二人谈话间,四周投向程月璃的目光更为厚重。
宋逐烽径直在她身旁坐下的举动本是无礼之举,然而此时没人会这么认为。
只有关系亲密的男女才会同坐一席。
众人无不疑惑:晋王和栖霞县主,何时交好了?
更有高门贵女好奇又羡慕——晋王难不成,看中了县主?
众多打探的目光中,一缕锐利如刀的视线夹杂其中。
程月璃猛然一转头,毫不避讳地迎上。
这则饱含嫉妒,愤怨与不甘的目光,她十分熟悉。
柳惜然。
柳惜然出现在此处,没人感到意外。
太子设宴定会叫上五皇子,五皇子定会带柳惜然出席。
程月璃入院的第一眼,也有意在人群中找她。
那时两人对视一眼,柳惜然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她也不再关注对方。
此时晋王主动与她同席,看似亲密,柳惜然不忿的目光瞬间投了过来。
程月璃不打算主动找柳惜然麻烦。但对方再想害她,她也绝不轻饶。
而此时的柳惜然,并未给她带来麻烦,反而给无聊的宴会添了乐子。
她扬起嘴角,隔着三丈的距离,用无声的口型朝对方笑道:你放心。
你放心,晋王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柳惜然嫉妒她,最不愿见她过得好。
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晋王和她有暧昧,柳惜然怕不是被妒火活活烧死。
她看似宽慰柳惜然。实则是赤/裸的嘲笑。
不出程月璃所料,柳惜然脸色唰的白了。
宋逐烽见程月璃原本低头品茶,除了茶杯哪儿都不看,却忽然抬头笑看向对面席位。
花枝下的少女笑容明艳,仿佛一瞬间融化冬雪的春风暖阳,倾绝世间。
他的心跳蓦然慢了半拍。
又心生好奇,她在看谁?
偏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五弟的席位?
程月璃和五弟虽然取消了婚约,宋逐烽清楚,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并未就此结束。
每说起向柳家女提亲,五弟便闪烁其词,语气不复平日的果决坚毅。
他心中有着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犹豫。
而程月璃和柳家女之间,情况更为复杂。想必除了她俩,外人很难理清。
这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宋逐烽感觉极为有趣。
他们三人聚在一起,便有好戏上演。
然而此刻,程月璃的笑容莫名让宋逐烽心中升起一丝不悦。
12
程月璃纠缠自己弟弟多年,宋逐烽一直当笑话看。
她忽然放手,说不爱就不爱,他也当成笑话看。
她是否真的放下,他一个局外人,根本毫不关心。
倘若程月璃心中仍旧恋慕五弟……
宋逐烽拿着酒杯的手指,毫无自觉地握紧。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宴会的主人——东宫太子宋逐昭才翩翩来迟。
他简短说了几句祝词,宾客们便各自喝酒吃食,谈天说地。
饭后,宾客们围坐在一团相谈甚欢,也有人三三两两离席,自行在梅园中赏景。
程月璃静静吃完膳食,起身朝晋王告退。
坐在此处实在无聊,她打算去梅园中闲逛,透透气。
世家女们不停投来的羡慕目光,让她无奈又好笑。她和晋王分明什么关系也没有,她们一点也不熟。
她也不想靠晋王太近。
征战沙场的人,身上淬着一股兵戈杀伐的戾气。
宋逐烽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可没人会忘记,他是大衍战神。
他策马踏平过数座城池,三尺青锋杀敌无
数。
纵使笑容轻浮,也隐隐散着盛气凌人的压迫感。
程月璃和众人一样,仰慕这样的英雄,却不想与他深交。
英雄的传说,听听就够了。
山庄广阔,楼宇众多道路交错。
她刻意避过人群,甩开几个想凑到面前大献殷勤的世家公子,独自一人来到后院梅林。
花开如海,横横直直迷人路,接天连日,目无穷尽之处。
阵风吹过,虽凉人心魄,也将花香浸入肺腑,令人心神为之一畅。
程月璃正独占美景,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和人声:“县主?怎一人独自在此?”
回头一看,居然是此间主人,东宫宋逐昭。
皇后娘娘貌美,三个儿子模样也生的俊俏。
宋逐寻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
宋逐烽虽为武将,也眉目清俊,大有儒将之风。
宋逐昭肖似其母,五官无一处不精致。
程月璃不参政,自宋逐昭离开长宁宫,入住东宫之后,二人再无往来。
这么些年,却也听过不少百官对东宫的评价。
——仁厚礼贤,宏才大略,王者之气已初成。来日登帝,一定是中兴盛世之明君。
她侧身行礼:“参见殿下。”
又一顾四周:“臣女是否打扰到殿下?”
说罢,起身打算告退。
坊间传言,东宫太子和一民间女子相恋。女子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二人只能私定终生。
此处梅林宽阔僻静,方圆寂无人影。
程月璃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此无人之处。寻常公子小姐,散步不会走这么远。
太子在此,必然和她一样,刻意避开所有人。
梅园的主人何须如此?
想必是和佳人有约,在此私会。
“无妨。”宋逐昭笑道:“既然偶遇,相逢便是缘。县主若无别的事,不妨陪孤赏景。”
“此处虽偏僻,然远离凡尘喧嚣,是梅园中景色最盛之地。”
宋逐昭约了人,不想让别人知道。
故意让她留下,仿佛证明他独自来此。这样的举动,反倒有些欲盖弥彰。
程月璃心中腹诽,宋逐昭同人幽会,别到时候不小心被人发现,为了保护佳人,让她背个什么锅。
她才不想参合别人的破事。
“臣女已经约了人,时间也快到。”程月璃编了个借口,行礼告退。
“哦?”宋逐昭忽然多了几分兴致,“县主约了谁?”
程月璃扬嘴淡笑。
大家都是出来私会的,何须问个明白。
宋逐昭却对这点私密之事极为好奇,再次追问,非要打探个明白。
程月璃:“……”
眼前这个储君,怎么感觉和传言中的精金良玉大相径庭。
闪着微光的眼神,倒和秋心她们嚼舌根,听八卦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她并未约人,不过是随意想出的借口,此时只能继续装作支吾:“殿下,这等事……臣女怎好细说?”
未能听到八卦情/事,宋逐昭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又不好再问。
堂堂储君,总不能用权利逼问别人“你幽会的人是谁”这等少女的闺房私密。
一番莫名古怪的对话之后,程月璃终于得以离开方才梅林。正欲另寻一处僻静之所,走出一段距离,忽然心头生出一种异样。
太安静了。
明明是青天白日,却无一声鸟鸣,万籁俱静有如深更。
她是武将世家的女儿,这段时日醉心武学,勤学苦练进步神速,感官已比常人敏锐。
凉风习习
,花香中混着一丝别的味道。
太子等的人悄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