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到方才爹娘的话,林策问,“为什么要跪?”
他其实并未指望谢必安回答。
谢必安心思重,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连爹娘都问不出来,更不会和他说。
谁料对方却道:“我犯了错。一个有悖伦常,天理不容的大错。”
“但是,”少年声音不大,语气却如霜雪中傲立的冰石,凛冽又坚毅,“我明知是错,却不打算改。”
“这大错会随我一生,所以……”
“我先向爹娘谢罪。”
林策目瞪口呆上下打量他。
谢必安不过才十六,天天要么待在家,要么在书院,能犯下什么天理不容的大错?
他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谢必安才学兼备,无论左邻右舍还是书院先生,都对他赞誉有加。
他从没做错过事。
反倒是林策自己,成日不学好,每天都在惹事,都在挨罚。
他确实想不出来,谢必安口中有悖伦常,且知错不改的,究竟能是什么事。
该不会,他跟着某些同窗,染上了戒不掉的赌瘾?
林策没心没肺地想,谢必安不会偷了他们林家的钱吧?
可他们家钱还挺多,帐也管得严,数目稍大一点,爹娘不可能不知道。
几十百来两银子,就能让谢必安心怀愧疚,在这里跪一晚上?
谢必安究竟犯了什么错,林策没能得到答案。他甚至再没机会,想起这件事情。
这是他和谢必安最后一次谈话。
几天之后,林家因家传宝玉,被朝廷奸臣强行扣上罪名,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林策被发配充军,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酷沙场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年少往事,早被你死我亡的腥风血雨,吹得灰飞烟灭。
时间如窗间过马,石火流沙,一晃眼就是十余年。
十年很长,长到让一个没心没肺调皮捣蛋,只知惹是生非的少年,成长为身经百战,心如磐石的将军。
十年又很短,短到那些曾被遗忘的少年往事,忽然之间想起时,仍旧历历在目,色彩鲜亮。
林策曾经自顾不暇,没能力打听谢咎的去向。
后来,便不想了。
时间过得太久,早已物是人非。
杳无音信反倒好,至少在心底某处,还留有一点未曾消失的期待,谢咎或许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毕竟他的故人,都已埋骨黄沙。
他其实并不认为,林家家破人亡之后,谢咎能独自在动荡的乱世中活下来。
谢咎秀气斯文,手无缚鸡之力,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上,风雨太大,一场疾病说不定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怎么也想不到,谢咎能长大成人——长成阴险狡诈,作恶多端的朝廷逆党,凤竹。
虽然所有事情都失了控,乱了套,但他还记得,曾对自己说过,若有朝一日,他和谢咎有缘重逢,他要叫他一声“哥”。
他年少时不愿承认谢咎是他的家人。
直到家亡人散之后,有些感情,他才恍然领会。
“你还认得我?”谢咎温雅一笑,“我其实心怀担忧,你已经认不出我,甚至,早把我忘了。”
“认得。”林策正眼看向他,“你的相貌没怎么变。”
他和谢咎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那么多年,那时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如今才知晓,那段年少时光,是多么无忧无虑,多么弥足珍贵。
谢咎少年时的模样,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虽然长大成人,眉眼长开了,五官轮廓却没变。尤其那双墨色浓郁的眼睛,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倒是变了许多。”
他们明明身处战场,周围杀气腾腾,剑拔弩张,谢咎却似乎恍然无觉,泰然自若如闲话家常一般。
“你以前长得像娘,现在大了,没那么像女孩子。”
“不过,”幽锐眉眼一弯,“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你。你比以前还要艳逸夺目。”
林策嘴唇微抿,一言不发。
谢咎又温柔问道:“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刚说完,又自问自答:“我是不是不该多此一问。林大将军的事迹,天下无人不知。我也早有耳闻。”
林策眉头微微一皱:“你既然知道,为何不……”
“我不知道。”谢咎道,“我所听闻的林策,膀粗腰圆,相貌丑陋,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人。”
“我以为,只是恰巧同名同姓,亦或某个兵士为了因为纪念或者某种目的,用了同袍的名字。”
镇北军几十万兵士,“林策”并非什么特殊,少见的名字。
同名同姓的人找出来,站一起,能组半个营。
“我甚至认为,我心中的那个人,早已战死沙场。”
林策无言以对。
民间传言中,画像中的那个南昭战鬼,确实不是他。
谢咎又道:“直到某一次,我见到了一个叫徐如的人。”
那是他在少帝的祭天仪式上,用计行刺周则意,而林策用徐如的身份护卫周则意的时候。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已经平安长大。”
原来那个传闻中相貌丑陋的战鬼,真的是他心里的那个林策。
林策沉默片刻,话语中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唏嘘:“那你呢?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林家无端蒙受罪名之后,”谢咎朝他诉说往事,“我原本和你一样,被发配充军。”
“只是,我姓谢。”
谢咎原是豪族谢氏中一位公子的外室所生,生来就不受正房夫人待见。
后来生母死了,被林夫人收养。
“林家家破,我生父得知此事,念着那一点血脉之情,将我救下,送入玄门。”
“我因此免于被发配,从此之后,我在玄门中修道,道号凤竹。”
林策:“那你为何……”
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谢咎嘴唇微扬,温雅双眸忽然闪烁深沉阴寒的辉光:“我虽然得以保命,但爹娘死了。我以为,你也不在人世。”
“我在玄门修行,心中只为一件事。”
那便是,为林家报仇。
“爹娘横死,你被发配充军,这一切,都败安平长公主所赐。”
“周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也要杀尽周家全家。”
“玄门规矩森严,无法随意出山。但我也在里面得到了许多有用的东西。”
一身武艺,满腹计谋,以及玄门高士这个倍受世家追捧,极为有用的身份。
“直到待满八年,我离开玄门,去往京城,”谢咎温雅一笑,“往后的事,你都应该查过了。”
“凤竹先生”这个玄门高士,因为机深智远,手段通天,无所不能,没多久就在世家中站稳脚跟。到后来,更是暗中控制了许多世家,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飞扬的尘雾渐渐消散,映在眼前的,还是荒寂疏萧,薄雾缥缈的阴森石林。
“杀尽周家全家”同样的想法,林策也曾经有过。
他钻研兵法,苦练武艺,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回到京城,为冤死的爹娘报仇。
可是他遇到了冯将军,温主簿,还有那些曾救他性命的镇北军同袍。
他们都曾承过定国侯的恩情。
他也遇到了周宁。
认识周宁后,他知道了,并非所有的周家人都暴虐无道。
林家人的死,和他们无关。
周宁对他有恩,他和周宁是朋友。
早在很多年前,他把这句话朝周宁说了之后,就再没了找周家报仇的念头。
可惜谢咎并未遇上那些窦家的将士,并未遇上周宁。
谢咎性格孤傲倔强,心思深重,他说自己犯了天理不容的大错,因为心中愧疚,不听任何人劝阻,在林家堂前长跪不起。
但他知错,不改。
广湘王周翰,恭王周和,吴王周宽,都被他一个一个设计拉下来马。
即便年幼的
陈梁王周聪,他也没打算放过。
他要整个周家的天下,鸡犬不宁。
而周则意,这个安平长公主的亲儿子,他恨意最为灼烈浓稠。
林策无话可说。
十年前,他和谢咎朝夕相处之时,就没多少言语。
而今久别重逢,二人之间已经存在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谢咎是他的家人。
于是林策有生以来头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把刀刃转向同伴,放走了本该捉拿的敌人。
林策和谢咎的渊源,令所有人震惊不已。
只不过林大将军临阵倒戈,无人敢治他的罪,还得低声下气,把人哄着。
兵士们从石林退兵,回到大营,整整两日,林策脸色阴沉,没说过一句话。
就算敌军来袭,攻破关口踏入京州,众人恐怕也没有这么担惊受怕。
林大将军心情不悦,那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钟誉和此事牵扯不大,唯一能做的,只有想办法让林策把气撒到自己身上,这样或许林策的心情能稍微畅快一些。
可惜林大将军不理他。
追星更好办,反正他效忠的只有将军,将军站哪方,他就站哪方。
他和凤竹也是熟人,要反也能反。
只是有一个疑问:“谢……大哥真是凤竹?”
“会不会他也只是被凤竹利用,被凤竹的花言巧语哄骗,成了他的手下?”
“会否,他也只是凤竹的一个替身?”
林策斜了他一眼,冷音凛冽:“你觉得呢?”
追星:“……”
“恕属下失言。”
谢咎一定就是真正的凤竹。
谢咎是林策的家人,二人一同长大,纵使性格不同,骨子里也有相似之处。
譬如,心性坚定。
林策讨厌谢咎,却也承认谢咎。
谢咎是他兄长,是那个孤傲倔强的谢必安,怎么可能会被他人怂恿蛊惑。
他才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追星不敢再多言,只等着将军下令,将军指哪他打哪。
大祸临头的是周则意。
定国侯府曾祸乱天下,他的父母篡权夺位,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其党羽狐假虎威,冒用长公主名号为自己谋利,害得许多百姓家破人亡。
纵使过了十年,万民仍旧未从安平长公主的阴影中走出,对他这个长公主之子抱有很深的怨恨和成见。
这些周则意都知道。
林策和他最初相识之时,对他也心存怨怒。
他曾猜测过,或许和他父母有关。
只是后来他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