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慕上了徐如,然后又得知徐如就是林策,他和林策最初所有的不愉快,就被他刻意淡忘。
那个让他情深入骨,勾去他全部神魂的春风,怎么可以记恨他呢。
他怨恨周宁,却也倚仗着周宁。
仗着他是周宁唯一的外甥,仅存的亲人,他就可以肆无忌惮享受林策对他的另眼相待。
只是他没想到,他的心上人,真的和他家有着深仇大恨,因为他父母的过失而家破人亡。
他被林策的家人深深怨恨着。
谢咎是朝廷钦犯,犯下过许多为祸江山社稷的罪行。
但他可以破例,可以为了讨心爱之人欢心,赦免谢咎一切罪责。
可惜事情的根源,并非他能解决。
不是周则意想处死谢咎,而是谢咎想杀他。
林策夹在周则意和谢咎之间左右为难,周则意也夹在林策和谢咎之间左右为难。
纵使
有满腹的爱意和歉意想要朝心慕之人诉说,却被冰冷的眼神哽在喉间。
林策骂他甚至打他一顿,他都甘之如饴的接受,只要别不理他。
可林策偏偏对他视而不见,他束手无策。
堂堂摄政王,只能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如下人一般跟在镇北侯身后。满营将士,见之无不动容。
周则意让林策心烦,所有的一切都让林策心烦,最心烦的,还是谢咎。
他年少时讨厌谢咎,和他关系淡薄疏远。
十年未见,更不可能忽然间就生出伯歌季舞的兄弟情谊。
他早已不恨周家,他为南昭征战多年,只想守护周宁留下的,可以让万千黎民安居乐业的盛世江山。
谢咎性格偏执倔强,他要找周家报仇,四处为祸作乱,承受其代价的,是许多无辜百姓。
谢咎明知是错,知错不改。
即便过了十年,他们都已长大成人,谢必安这个无常鬼还是让林策心烦,惹林策讨厌。
但谢咎是为了给爹娘报仇。
谢咎口中的爹娘,是林策的亲爹亲娘。
林策再怎么讨厌谢咎,也无法坐视不理。谢咎是他的家人,他无法,冷眼看着他再这么错下去。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杀伐果断的林大将军,第一次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
得知此事的谢信,快马加鞭从京城赶来。
林策心中烦闷,见到谢信前来,也没心情顾及在将士面前给这个当朝权相留几分颜面,开口就冷冽责问:“你不守在京城,来这里做什么?”
“万一京城出事怎么办?”
周围兵士深埋着头,屏住呼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生怕引火烧身,无辜被打架的神仙牵连。
谢信一见到心上人,就被对方一顿斥责,瞬时怔在原地,嘴角还僵着笑。
他怔了片刻,眼中又浮出笑意:“京城出事,也是凤竹的计谋,我难道还敢阻止?”
他调戏道:“要是得罪了大舅哥,往后夫人不得找我闹?”
这下轮到林策怔然,片刻后没好气道:“谁是你大舅哥。”
谢信眼中笑意更深:“夫人还记不记得,上次凤竹设计毒杀先太后,意图嫁祸于我,嫁祸给谢家。他说,他是谢家人。”
“那时我还不信。没想到,居然真有其事。”
谢信如今有色心又有色胆,见缝插针地在嘴上占便宜:“谢咎和我是同族,又成了大舅哥,可谓亲上加亲。”
林策被他的胡言乱语惊得目瞪口呆,正打算开骂,谢信忽然收敛几分笑意,神色郑重:“季宇,你何不找他好好谈谈?”
“那日重逢,场面混乱,你们也没时间多说几句。”
“你找个地方,和他好好聊一聊,或许,能找到解决之法。”
林策垂下眼眸:“谢必安……谢咎心性倔强,我劝不动他。”
毕竟谢咎知错,不改。
何况,“我和他也没什么话……”
“没什么话好说。”谢信和他同时出口,又道,“孙有德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将军惜字如金,并非是件好事。”
这是孙有德的话,也是谢信想说的话。
林大将军所有的耐性,似乎都用在了战场上。
他可以沉心静气对付敌人,若是谋略计策,为了引诱敌人上钩,无论等待多久,他都有无限的耐性,从不心浮气躁。
可下了战场,尤其对着并非他麾下兵士的时候,他便毫无耐性,许多事情,根本不同人多解释半句。
别人多说一句,他也嫌烦。
诚然,林策是位
高权重的三军统帅,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面。
他无需朝任何人多做解释,只需发号施令。
“这并非一个好习惯。”
谢信深慕林策,可惜苦等五年,一直没能寻到朝他表明心迹的机会。
他深知浓烈情感积郁在心,无法让对方知晓的痛苦。
“未尝为之,焉知弗能。”
没试过,怎知一定不行?
“你找凤竹谈一次,也无需劝他放下仇恨或者改邪归正,哪怕只是随意聊几句往事,亦或几句闲话,说不定就能找到解决事情的契机。”
“实在不行,”谢信又调侃,“你就骂他一顿,发泄心中烦闷。”
无论对错,把气朝别人身上撒,这是凶傲蛮横的林大将军最擅长的。
“但你不能让他知道,骂他的主意是我出的。若被大舅哥记恨,往后有我受的。”
林策狠狠斜了他一眼。
谢信忍俊不禁:“和他谈过之后,还是无用,你就回来骂我。”
把心中烦闷发泄在他身上,也好过心慕之人自己闷闷不乐。
林策缄默片刻,半垂下眼,缓缓点了点头。
夜静星河出,林策早早回到帐中,准备就寝。
他已定好,明日去找谢咎谈一谈。
不过是聊几句话,却不知为何,竟让他心神难安,莫名起了几分忐忑的情怯。
往时征战沙场,即便决战前夜,也没有过这般紧张。
他本该好好预想,见到谢咎,该说些什么话。可思忖了大半日,也没打好一句腹稿。
那些背的滚瓜烂熟的兵法,那些伐谋伐交的攻心之策,一瞬间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半个字都想不起来。
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他被谢咎手拿戒尺,督促着背书时的模样。
帐门忽然被人掀开,林策下意识偏头去看,动作忽然一顿。
周则意进入帐中。
他刚洗完浴,长发未束,如瀑的青丝披散在肩头,带着氤氲水气。
这几日林策心烦意闷,即便周则意寸步不离跟在身后,他也未曾有心情看对方一眼。
此刻才恍然惊觉,周则意,是不是消瘦了一点?
周则意微低着下颌,昳丽的桃花眼没了往日的艳色张扬,潋滟水光带出一层淡薄雾气,如浅淡春山上的醉日海棠。
如此楚楚可怜的神态,纵使心如铁石,也有些微融化。
林策在心中微微一叹:“天色已暗,早些回帐中休息。”
周则意朝他靠近一步:“睡不着。我……心里有些,害怕。”
林策失笑:“怕什么?”
往日周则意在朝堂上争权的时候,用心机和手段拿捏朝臣的时候,孤军深入敌营的时候,可从没见他怕过。
“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怕鬼……”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被牢牢钳制在灼热的气息中。
林策态度稍微一软,周则意就敢得寸进尺。
“我怕,”温热的吐息拂上细润脖颈,“怕谢咎说我坏话。”
明日林策要去找谢咎。
他怕林策说服不了谢咎,反被巧舌如簧的谢咎影响。
心慕之人对他的任何一丁点恨怨,都是插向心尖的刀,是他承受不起的伤痛苦楚。
颈边传来的声音有些闷:“你明天要去敌营。”
两军中间隔着一道关隘,直线距离不过四十里,快马半日可跑三趟来回。
然而周则意神情透着几分哀怜,几分恋恋不舍,似乎林策要走的是一趟永无归期的远门。
林策不由得放软了几分语气:“你应当清楚,
我不恨……”
在他张口说话之时,唇齿忽然被人侵入。
“证明。”周则意的声音含糊不清。
他需要这场入侵,让林策证明给他看,林策对周家,对他,确实如口中所说,没有恨意。
此时已快至立春。关中气候温暖,枝头冒出嫩绿,北风不再寒凉。
但林策仍然贪恋包裹着自己的那份温度,以至于忘了推拒。
周则意需要一个证明。
林策也需要一场情/欲缠绵,需要周则意加在他身上的痛楚和欢愉,完全忘却心中烦恼。
他放纵了周则意的无理取闹,也放纵了自己的懦弱和迷茫。
军营本该是个严正冷肃之地,军帐中却传出细微的暧昧声吟,羞红了守帐亲卫们的脸。
第二日上午,云淡天清,京州禁卫统领出了关隘,来到敌阵之前。
林策在镇西军大营外摆了一张桌案,说有事要找凤竹,让凤竹出营相见。
镇西军将士人人听过林策之名,但许多人此时,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林大将军。
和传闻中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战鬼不同,几十丈外站着的男子,身材高挑,一袭华贵战甲在阳光下泛出淡淡金色,衬得他英姿飒沓,意气飞扬。
只是他脸上带着的麒麟鬼面,青面獠牙怒目圆瞪,形貌恐怖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林策只领了寡兵前来,镇西军将士也神情戒备,心中犯怵:南昭战鬼擅出奇谋,他又想出了什么阴招?
凤竹接到守营士兵通传,很快来到辕门。
他毫不在意有诈,二话不说,单枪匹马出了军营,来到林策摆放的桌案边。
二人对视一眼,隔桌入座。
凤竹摘下了面具,露出谢咎温雅清秀的真容。
他朝林策验明正身,也朝他无声出言,他们二人见面,无需遮挡容貌。
他想看麒麟鬼面后那张艳色倾世的脸。
林策看了谢咎片刻,也摘了面具。
镇西军营里,不少兵士探出脑袋,想要看一眼这二人真正的容貌。可惜这个距离,这个角度无法看清,只依稀感觉,身姿如此潇洒飘逸的林大将军,怎么会相貌丑陋?
谢咎用余光瞥了一眼几十丈外,探头探脑的兵士,略带愠色朝林策道:“你是位高权重的三军统帅,怎可带这么点兵马就来敌营。”
“若是敌军忽然杀出,你怎么办?”
林策不屑冷嗤:“那也得他们打得过我。”
他态度狂妄,一如十年前那个性格顽劣,成日惹是生非的少年。
光阴仿佛被迅速拉近,二人恍然之间,似乎回到了意气少年时。那横亘在面前的空白时间,猝然消失不见。
只是两人到底有所成长。
谢咎以前少言寡语,老成持重,而今虽心性狠辣,表面却慈眉目善。:,,.